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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3-02-26 13:53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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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张牛角对牛弹琴 陈宝应毁宝益友
 
    夜色照旧,洛水依然。浮桥附近,墨门九弟子训练有素,纵然埋伏了大半个晚上,现又围视多时,犹自精神不堕,更无丝毫分心,场面情况始终尽在眼底。故当赵大稍作手势示意之际,便都一齐隐没,进退形同一人。

    这一瞬间,唯王度看得真切,杜意、赵温忽然方觉。梁冀的八个栽赃贼竟还不知,稍待有问:“他们可是已经走了?”当下并无理会,度忙挽二人速至桥口,先谓赵温:“你去看看你那同宗,他的牛肯走了没有。”视其上桥大步而去,回身再谓杜意:“你我就守在这里,”沉扇下指跟前,“可免腹背受敌,他们便没奈何。”正见那八贼四散张望,蹑手蹑脚的很是忐忑猥琐。终因搜不着那几个墨门弟子,总算渐渐放心下来。

    俄复聚拢,商议间率者出曰:“几位书生,今晚的事我们也算同舟共济过了。”杜意看他快步走近,双手挺起扁担:“休要过来!”率者止足续曰:“且看这分上,放我们过去吧。”杜意怒起,王度先斥:“你们怎么还不明白!不是我等不放,却是那牛不肯!”率者作笑:“要不就杀了牛,我等赔些钱便是。”二人相对一视,齐喝:“休想!”“没门!”

    率者脸色一变:“我念着刚才相救之事,姑且好言相求,也给足了面子。既然你俩不识抬举,就别怪我们不念旧恩!”王度扇稍一指:“就知尔等命贱,不曾奢望报答。”左侧杜意扁担一抖:“怕你不成!”率者把手一招,出剑在握,后面七人已围到近前。此时赵温方回,度问如何,温只摇了摇头,遂亦右侧起剑,三人同守桥头。

    当下率者仗剑居中,双戈在左,环首刀在右,一并正面强攻。两杆烧火棍从两边斜助攻势,两枝浑铁三股叉越过两边桥栏频繁骚扰侧翼。招架之中,王度看这阵势竟也守之不易,忙唤二人深退几步,登时棍、叉再难够及。

    八贼挤在桥头,施展不开,暂且退下,思谋别计。率者指那空手的道:“你在后面,怎不发石相助?”那人两手一摊:“都用完了。”率者怒道:“用完了就不会再去捡些回来!”那人一愣方喏:“是,是。”率者见他不动,又自喝斥:“还不快去捡来!”那人“是,是”声毕,方才转身。率者随手指过两人:“你俩也帮忙去捡!”

    桥上三人望此举动,虽不敢掉以轻心,倒别有想法。王度收扇道:“我看这几个贼子,好像有些不太正常。”杜意放落扁担一头,左手拄之,应道: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赵温垂剑道:“武力尚可,这智力嘛……”杜意接道:“着实堪忧啊!大将军府里,竟都是这般货色。”温曰:“我想这些只不过是西第的小角色。”度曰:“都莫轻敌!那发石贼若止一人,倒不难对付,却得七人为屏障,正是个麻烦,一会恐不好守。”温问:“你有什么办法?”度曰:“不如我杀出去,破了他的阵势,就你俩守桥。”温曰:“你孤身入围,恐亦危险。”度曰:“前番念着你俩,又不曾下得狠心。今我一人独战,反是自在。你们放心好了,只管守住桥,不要盲动。”

    言讫待出,又想起一事。杜意蓦觉右掌微疼,低头见是王度握拳及掌,似欲交来什么物事。方要问时,度已撤手。杜意翻掌一看,是两枚铜针。王度笑嘱:“这是你旧相好的宝贝,好生收藏,不可丢了。今此年关,不料竟是我等难关,若闯得过去,就盼你俩再续前缘,届时我们大家也好蹭口喜酒喝喝。”杜意道:“你又胡说什么!”度摇扇起风,乘笑朗声出桥:“纵无缘分,睹物思人,亦是妙哉!”

    五贼望他独自走来,有人喝道:“你想找死不成!”王度嘻皮笑脸应付两句,趁势绕外围踱步,暗暗向那发石者逼近。率者蓦然洞悉其意,呼众追截。度已纵身而出,见那两个帮忙捡石的各挺一棍一叉也来夹击阻拦,就飞扇出手,虚引二人注意,自己早改向避过。扇却大绕一圈,又回到手中,正好都落那发石者跟前。对方拙于近搏,只是挥起双臂,按那投石的路子乱打一气。一招之间,扇抵颈侧,直教不敢动弹。度持此式,顺势转他背后,面向其余七贼,左手虽空,却不闲着,搜起他身上物事:“你这里藏了不少石块吧,让我也玩玩。”冷不丁扔出一枚,当先者不防,打破嘴唇。

    王度每得一枚,随手就扔,七贼既渐有备,更兼退避之中,又是缩头猫腰,又是挥舞格挡,飞石去势稍远,已不能尽数中的。只听铛铛作响间偶有沉闷之声,方是打在身上,亦只疼而不伤。俄而石尽,再往里伸些,摸到个圆物,手感颇润,绝不是粗糙的石块,怕是什么宝贝,赶紧取出,先不及看,收进自己怀里再说。复摸身搜石,实在没有了,却自深处又得一物,似石非石,颇觉沉重,掌心先暖后凉,该不会是什么金块银块。所思银比金贵,是银最好,黄金也不错。

    些许工夫,连夺两宝,贼无石阻,已有所逼近。王度蓦的推出人去,教对面一阵乱,趁势循外围飞走,欲绕回桥头。期间再摸那俩宝,正当字迹。这书生学问不是盖的,立知圆物上是个“梁”字,方物上是个“府”字。怀前取出细看,昏暗中光影频掠,也赫然见得白珠、紫金之上,各镌“梁府”二字。此际身固迅捷,旋抵桥前,思亦不逊,已念毕前事。夜色之下,巾飘衣摆,背向八贼当风而立,一手垂扇,一手托起二宝,高声质问:“此乃士孙奋之母盗窃之罪证?还是尔等栽赃之罪证?又或者是尔等贪污罪证之罪证?”

    紫金色深,暗而不显;白珠含光,已然能见。八贼方稳阵脚,匆忙望去,担心的是各自得失,除那空手发石者早已知亏,其余七人纷纷自摸求证,又互相寻问:“嗯,我的还在!你的丢了没有啊?”“没有!你的呢?还有你的呢?”“还好!我的也在。”……

    书生听得这些,蓦然回首,目光扫过,笑而自语:“好,果然都有!如此,我就不客气了!”言毕身出,落向人群。这次动了真格,贼忙聚拢兵器望空搠捣,招数虽密,尽被击开,双脚着地,已是垓心。贼之率者喜形于色,提剑稍指:“此趟是你自投重围找死来的!”对面双戈敲击,那贼亦喝:“你被包围了!”书生忍笑:“嗯,嗯,被包围了。”陡然提声变调:“被包围了就一定要死啊?你们当这是下围棋啊!”所视环首刀几番晃动,乃贼之督者呵呵笑道:“被包围了,哪还有活路!”书生再提声:“我偏不死,偏有活路!不然,二十六勇士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!”

    贼尽无知,不明白他说的什么,圈子慢慢合拢。书生本可一跃而出,然别有所图,并不想突围,反而右跨一大步,扇击边缘一处,先起了攻势。那贼棍起交接,格力不谙劲道,眼看把持不住,幸得两叉并至,扎腿刺腕,围魏救赵,始脱此困。书生虽退,又击别处,亦只一招半式。任其一贼,万难独当,必得相邻之人共同面对,或上下应援,或左右相支,方勉强敌过。书生不黏一处,身法风驰灵动,四面疾击,战圈再难缩小,既留此余地,随时可出围,更不必急于一时,越发的游刃有余。

    胜负未分,时不须臾。一贼忽喊:“哇!抢钱!”书生应声收势,珠、金在掌,摩挲笑立。六贼相继省觉,忙着各自搜摸身上要处,果然都少了,纷纷发喊索还。书生冷笑:“是我拿的?你们都看得真切?”两句话问过,掌上明珠、紫金各应着一句,次第倏然不见。汉时男服外衣,日常主袍与衫,区别之一就在于袖口,前者收窄紧腕,后者宽放不敛。长衫书生,宽口大袖,内里乾坤,斗中盗宝,顺势滑落,正当方便,故频频得手,原本鬼神莫知,怎奈并非惯偷,到底露了馅,终致一贼察见。

    那贼左手拄停铁叉,伸右手道:“他们的我不管,你这明摆着是偷了我的,须如数还我!”书生聚拢指尖啄扇一端,提之于身前转转悠悠,笑容依旧,言亦悠悠:“前番夺命针下救得尔等,现就拿些财物,权作酬谢。”那贼颇无语,率者抢道:“你不是说,不指望我等答谢么!”书生眉角一斜:“你记性倒好,可毕竟我扇子坏了,也是为了相救尔等,如今就要些赔偿。”率者呸:“一把破扇脏扇,值这许多!”书生呸:“我的物事,价值几何,自由我定。且破了脏了,不也是为了救下尔等么!”率者不呸了:“纵有些价值,也不能漫天要价。就这把小扇,便没破时、干净的,地摊上卖三四文散钱也嫌多。”书生止扇停转,一把握起:“我这扇也是个宝物,价值连城。”率者问:“有什么特别处?还价值连城,敢称宝物。”书生朗声道:“上有名家手笔,故而价高,足以为宝。”率者道:“你自己胡乱写的吧。”书生道:“的的确确名家手笔。”率者道:“且听听是哪个名家的。”书生再朗声:“凉州名将张然明膝下大公子张伯英是也!”率者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环顾问那七贼,亦俱称不知。书生调声作色:“你等浑人,书法名家不知也罢。好歹也是武人,如何连‘凉州三明’竟也不知。方今外患迭起,这三位虽都是西凉人士,实乃天下柱石,非此三位当世名将,我汉室边疆恐早已为羌、胡铁骑几番踏破。”

    说到家国事体、胡汉恩仇,不免稍微有些辞气铿锵、神色飞扬。率者笑谓:“你别激动,‘凉州三明’的大名我也不是不知。”再问同伙,登时七嘴八舌,或抢言自称知晓,或就此呼出人物。只见双戈晃动,那贼两手横握兵刃于身前,踏上半步:“安定皇甫规,与我同乡。”此声方毕,右侧铁叉顿地。书生转首视之,此贼正拍胸脯:“敦煌张奂,与我同姓!”书生好气好笑:“这是唱大戏呐!”心中却道:“张氏一门,父子三人,文武各备,德艺双磬。天下士人学子,纵背议其事,轻易莫敢直呼大名,多以字称,方不失了尊重。这几个妄贼,果然无知无礼。”正要骂时,那空手的急望还宝,忙也说出第三个来:“还有武威段颎!”书生即问:“与你怎样?”彼一脸懵:“什么与我怎样?”书生问:“与你同乡?”彼曰:“我并州的,并非同乡。”书生笑道:“那就同姓咯。”彼曰:“亦非同姓。”书生还笑:“那就同性咯。”彼曰:“正巧我也姓张,绝非同姓。”书生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们不都是男的嘛,至少这个相同,绝不会差。莫非……你不是?”

    贼多哄笑窃笑,率者忙喝:“笑什么笑!没的长了敌人志气!”抬剑指过半圈:“你等口杂,目下噤声!只听便是,就我与他说道。”转谓:“你看,”放下剑来,“那三个将军我们也都晓得。你那姓张的,却是什么来路?”书生好笑不笑:“你我言语误解,恐也说不明白。”伸手索器:“将剑与我,写给你看。”率者剑起,蓦觉不妥。旁贼一声喊:“老大别上当!”率者即喝:“这个还用你说,我自己不晓得!”顺手挥过,欲斩草木代笔,不料大道空空,什么也没有。书生终笑:“此乃驰道,上好的路面,寸草不生,也不许胡乱刻画。土木尽在一边,烦请多移几步,得些与我。”率者欲动,又觉不妥:“我怎可替你做这些。”就指那两个去叉土,另一个用环首刀去砍条树枝。贼之督者应声方走,回身又道:“都是官家栽下的,我们不好乱剁的。野草倒多,取之无妨,着他去锄些来,折杆作笔,正当合用。”双戈贼转受差遣,语带不满:“官道上岂可堆土写字,就道边取上土来,就地容他写些便是。”书生开扇一声响,起步先行:“聪明些了。”言毕在彼,候那三贼经过跃下,转目深视,啧啧称赞:“果然身法轻健,跳楼也死不了,端的栽赃高手,做贼的料儿。”

    俄知脚边动静,一戈勾上路面,是那贼在下踮脚伸展,接着另一戈也勾住了,两臂一齐使力,蜷身回上,蹲地便起。期间书生后跃,容他立足,当下喝彩且问:“士孙家的院墙,比之如何?”那贼口衔三尺草杆一枚,迎面喷来:“写你的,少问闲事!”此声未出,书生提前侧身,本可也用嘴叼下,却嫌草杆脏,起扇凌空回拨,人与扇随之急速俱进。贼慌起双戈上下横斫落空,只觉襟前着力一抹,自恐必伤。书生早扇交左手,杆居右手,身形已掠过另一边,正说道:“借你的衣服擦一擦,不是嫌你口脏,却怕之前有人尿过。”贼方作呕,吐之无物,脚边有物,是下面叉上土来,淋了鞋面,脏了裤管。几乎与此同时,书生倒翻起一个跟斗,脚下也多了一片土,兀自不染分毫,定身便指:“你这割草的虽快,”转扇再指道外,“他们还需些工夫。”

    那两个完事了,各将铁叉撑杆跳高,连人带叉都上得道来。书生方写毕三列:“规字威明,奂字然明,颎字纪明。”便曰:“此即所谓,凉州三明!”手随语顿,握杆起伏,虚点那几个明字,助些气势。贼正围观,一人曰:“原来‘三明’指的是这个啊!”其余亦皆恍然应声,书生环顾:“你们以为是什么?”另一人曰:“我还当是英明的意思。”率者曰:“我以为是说他们三个都很聪明。”一时各言曲解,无非是将明字褒义,独非名之表字。书生大笑间抛去草杆,将扇执回右手猛烈摇动:“尔等粗俗,毫无见识,知名不知字,称谓失敬!”语毕见贼都畏冷稍退,方不摇了。

    率者道:“且不管这些没要紧的事,我们的白珠、紫金,你还也不还!”王度道:“我若不还,你待怎样?”率者道:“你读圣贤书的,不可起了贪念。”度曰:“就许你们贪得,我便贪不得?我也要吃饭的!况且,你等栽赃贪赃,我只是要点赔偿。”率者曰:“你那扇不值。”度曰:“名家手笔,说值便值。”率者曰:“拿给我看看。”度曰:“你也会看?”率者曰:“我一下人,虽没什么学问,公文倒见得不少,各种手谕更是看得多了。”度曰:“你如何看我这个?”率者曰:“我亦知张奂长子张芝乃草书大家,你这扇上若写的是草书,姑且算你实话。不然,休想骗得我们。”

    书生直臂张扇推示:“只许你看,不可动手。”率者上前一步:“我拿了去,好看仔细。”书生让开半步:“这也是我的兵器,你前番不肯予剑,如何却要我的。”率者道:“好,我只看便是。”就此止住,躬身引颈观阅。眯眼之际,忽然便问:“这是什么玩意儿?这么潦草!”王度道:“这不,草书嘛。”率者再看些许,直身提剑指扇:“这也算草书?只怕连字都不是,就是些胡乱涂画,根本看不清多少。”度笑:“是你看不懂,不要怪我。”率者道:“如今的公文手谕也多用草体,我向来看得明白,不似你这般。你这我不用看了,就是糊弄人的!”说讫收剑,度亦回臂收扇:“你那些公文和手谕,因要人看得懂,纵不用隶书写得十分工整,草体之中也须用那旧的。这旧草体方脱胎自隶书,故而连笔少些,上下间也不牵连笔画,字字分离,便是你也看得懂。以之撰写公文、誊录典章,既不过分潦草失了工整,又比隶书快些,因此合用。就其用途,也有称‘章草’的,却是为了与我这新草体相区别。”率者曰:“你这种新的太草,别人只怕也看不懂多少,新有何用。”度曰:“纸兴以来,世间文章剧增,读书人也越来越多,世事变化也越发的快了。若一切都还照那旧书体慢慢写来,未免跟不上形势。就像我们太学诸生,常要抄书录文,少不得长篇巨著,自是越快越好,慢的不济事了。反正多是自观自习,不关旁人事,潦草又何妨。再如这扇上所载,便是给我这样的人欣赏的。只消我看得懂,那书者自然也是懂的,就可以了嘛,何必慢吞吞的写那旧的。要论字迹美丑,旧体虽方正大气,新的也是恣意潇洒,都可为艺术字体,各有千秋。还有那家书,自己人互相认得笔迹即可,若教外人也看全了,都看明白了,我倒觉得反而有些不祥。”

    书生连举三例,未免啰嗦。桥头二人虽不得尽闻众言,前后也大抵知意。赵温便问:“他这扇上当真是张伯英的手笔?记得他此前与那军吏说过,扇上之文得自乌江之畔。莫非敦煌张氏竟也到过乌江?”杜意道:“你听他胡说,卖弄学问,欺人而已。”温遂低声:“嘘,欺贼无妨。”

    贼反悔了,那边正说:“既然你这也是草书,虽是草书,我也不认它是张芝手笔。”王度道:“你要食言!”率者道:“既是两种草书,知那张芝会新的旧的。”度曰:“他虽年轻,已是大家,自然都会。”率者问:“但凭你说,如何证得?”度曰:“扇是我的,且我言之有据,我说都会,他便都会。你要不认,自由你证,就请你也抖出个像样的理由来。”口闭心动:“教你食言,吃我一记!”直等他张嘴,连袖带扇挥起一阵风,寒气逼人。率者稍退间吞冷着冷,语自不畅,哆嗦了一下,也抖不出什么。

    空手贼上前扶住:“老大听我说!”声自后起,率者吓一跳,又哆嗦一次,斥问:“这么大声做甚!甚事?”答曰:“这书生贼眉鼠眼,鬼得很。你莫听他东拉西扯,莫与他斗口。他这读了圣贤书的,未必贪财,就怕别有阴险计谋。”王度失笑:“我有计谋?还阴险的!”率者嗯:“说说看。”空手贼道:“他这种书呆子,贪财倒不见得,就是脑袋里面一根筋,只想着要与大将军过不去。”率者问:“果如此,却又如何?”空手贼道:“咱这些宝物,上面都刻着字号,一时半伙根本卖不出去,也没人敢收,他得去何用?却是想拿作证据,反告我等,反告大将军!”

    王度抬扇一指:“没错,确是证据!我早说了,既是梁冀栽赃的证据,也是尔等贪污的证据。只是如今纵然证据确凿,又怎告得了梁冀。”率者问:“好个明白人,那你拿去做甚?还不快还了我们!”度升左手,珠既在掌:“我也知道,白珠刻字,已然有损。若将字迹抹去,难免留痕,更是破相,价必大跌。梁冀栽赃,果然肯下血本。也难怪,士孙奋家产亿计,这本下得也值。”率者忙伸掌:“不作证据,又卖不得钱,留着烫手,不如还了我们,落些人情。”一眨眼间,珠没袖中,换上紫金:“这个卖得!”度曰:“找个铁匠铺,熔去字迹便是。”率者曰:“你这读书人就是不谙世道,这般可行,我们早做了,还等你来偷。那铁匠若是个小人,或行敲诈,或据为己有,或回头将你告了,你又能怎样?”度问:“那你们留着何用?整日提心吊胆,白担心不成。”率者曰:“且再容些时候,我们寻个理由不做了,都去边城养老,便好处置。”度曰:“那我也一样,等老便是。”率者哂笑:“你还年轻,多久方老。且我们这样的,到哪都成。你等皆在太学,前程似锦,不要为这点小利自弃前途。”

    书生猛一抬扇,遥指浮桥:“既曰前途,你等可虑得那赶牛者的前途!”率者不屑:“他那样的人,有什么前途可谈。”王度语调泄了:“如此你我的前途也不必说了。”且言且走,速回桥头。贼喊:“休去!将宝还来!”度已在彼,回见贼亦逼近,就再托宝出桥数步,当住他们道:“我有罪证在手,你等还敢强过!”率者笑谓:“这些也不是什么天降法宝,不能降妖除魔的,你这样举着不累么?就能拦着我们么?”度曰:“眼下万一拦不住,回头却可收拾你们。”率者曰:“想威胁我们,可惜凭这些也告不倒大将军,又脱不了手,既据之无益,到时反累一身罪,终是要还的。”度曰:“容牛自去,便还你们。”率者曰:“我不答应。”度曰:“那么纵然告不倒梁冀,也要再将士孙奋案伸示天下,闹他个沸沸扬扬几日。大将军爱惜羽毛,向来自重名声,此番虽无损于身,也必然见怒。尔等非但前功尽弃,只怕更要添些罪责。还想脱身去边城养老?就大将军府地牢里面养些日子吧!”

    贼听着皆渐动容,率者听完亦是嗯的一声:“此计着实狠些,拼着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托累我等。”书生道:“也是你们逼的。”落手收宝,见那双戈贼附耳低语,忙运功听之:“老大不用怕,回去先在大将军面前将他告了,就说是士孙家党羽出来混闹,且教官府莫理。”率者道:“嗯,此计也好,”掌作斩势,“先下手为强。”王度道:“恶人先告状吧。”双戈贼道:“那又怎样?”度笑:“既百官莫理,我也只得来大将军府告一趟了。”率者又嗯的一声:“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活儿?”度曰:“就告尔等贪污紫金、白珠!”率者道:“此计也毒,定是要我们不得老死。”空手贼指问:“你这书生不厚道,既与大将军作对,怎可向大将军面前来告我们?你如何告得?”率者道:“他不告大将军了,只告我等。”双戈贼道:“那也不用怕,就说他是士孙奋母的同伙,当年相助盗窃。今其所得,不示便罢,示则正好作了他自己的罪证。”率者道:“如此这些财宝都回不来了,你倒舍得?”空手贼急道:“我等养老钱,不可轻易舍去!”度见贼多随之出声,趁势道:“若要拿回财宝,必须依我。”率者忙问:“你待怎样?”度曰:“不是我要怎样,是你们得怎样。”贼多问道:“你要我们怎样?”度曰:“安分无事,不可胡来,只等那牛去了,自当如数奉还。”

    贼相觑或有微颔,率者回谓书生:“纵要答应你们,便绕道别走,事后你又如何还得我们?莫非此乃汝之计策,实欲赖去不还?”赵温曰:“尔等不必绕道,就此稍候。”率者曰:“奈何时已不早,我们赶着回府,不好耽搁。”杜意疾曰:“等一下又何妨!”率者曰:“委实等不得。”空手贼齐伸双手:“先还了我们,自当绕去。”王度学那率者口吻:“我若先还,你等又不肯走了,却教如何?莫非此亦汝计,实欲赖去不走?”彼曰:“我等若是不走,你再来夺去。”度斥:“你当这是玩耍啊!我可没那胃口。”空手贼拍手摊手:“我们若先绕去,自恐你等事后不还。要你们先还,你们也不放心。这事儿,”又掌心掌背对拍一下,“难呐!”温曰:“等着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贼劝贼首:“老大,莫与他争了。目下就算改道,只怕也来不及。”率者问是何故,那贼提叉指曰:“我们平时都走这桥,别处路径不熟。且不说远近,万一迷了,夜里找谁问去?如此定要误期。”另一贼亦提叉遥指:“北岸皆坦途,又有东西向的大官道,南岸就不好说了。”率者嗯的一声:“都有道理,必是不走别的,须从此过桥。”赵温曰:“欲从此过,就得安静等待。”王度曰:“倘若再要生事,我也不烦他大将军了,便将财宝俱投洛水之中,你等养老钱尽付东流吧!”率者又嗯的一声:“此计也真简单干脆,我等怕了你们。”度曰:“还是简单的好用,也不用东告西告。”率者问:“那牛几时肯走?我们可等不了太久。”度谓:“牛已歇得多时,怕也快走了。都虚耗这么久,也不差这一刻半刻。”温亦缓言:“就再等等看吧。”贼方犹豫,度复劝之:“诸位此前多伤在那蒙面妇人手中,虽皆轻伤无大碍,终是累得,不如多歇歇,养足了脚力,待会也赶得快些。”率者终曰:“嗯,这个倒还有理,就再等你片刻。”遂驱众返走,多又回头望得一两次。还至车前,也不靠边,就围坐道中。

    三生各松一口气,甫叹间身后隐约一阵嘿嘿的憨笑声,断断续续不像赵飞口音。王度虽远先闻,就先回视,二人也都跟着转过身来。只见一个魁梧大汉正立在载酒车旁,对牛且看且笑,夜里不得真切,未知何意。赵飞怯在一边,莫敢相问。这厢度已回桥:“此人突然出现在我等身后,不可不防。你俩守着,我去看看。”言间穿过二人,缓步迎面上前。

    那大汉已猫下了腰,脸对牛脸,抵近观看。人眼牛眼,都不算大,四目对瞪,慢慢几乎贴触。只听大汉口中连连有声:“嘿嘿,好,好。”王度每步皆轻,未近他已觉察,直起身又道:“好,好。”再向赵飞道一次:“好牛,好牛。”便得看清,此人服饰简朴,衣色灰土,身后斜背一物,粗布包裹,长条若方,看外形不像是兵器,猜不出是什么。

    近时已能度其身长,固然生得精壮,并非十分雄硕,也只是略过中准之姿,但因头上奇特,方显得格外高大威猛。原来,他额戴一只白铁箍,两个太阳穴处铸起一对大牛角锥,底粗尖锐,弯如半月,甚有气势。再近一些,审得面貌,只见须眉浓重,却不粗厚,发密似棘,荆刺一般,但也并不杂乱,自两鬓连至下颚之须,整整齐齐围起一圈,定是仔细修饰过一番。

    书生先礼:“好汉您好,新年好。”那人一愣:“你也好,却称俺甚么?好汉?甚么意思?”王度忍笑:“既行于江湖,岂不闻‘好汉’二字何意。”那人问:“可是好人的好,汉人的汉?”度反问之:“汉朝不好么?”那人顿时声音洪亮:“原来是好的,如今有些不好了。”度笑:“吾方戏言,却不是这些意思。”彼声依旧洪亮:“喔,俺初走江湖,实不知那两个字甚么意思。你要晓得,烦请赐教。”度见他抱拳说的,就实言相告:“昔我汉军横扫匈奴,仅以一兵一卒之战力而论,便是只算那武艺和器甲,不算军纪阵法、统率之道,足可以一敌五,久则致敌感叹,先称我汉兵为‘好汉子’,后来省为两字。”彼曰:“既是敌人称的,当是真的。倘是俺们自己夸的,倒未必实情。”度然之曰:“再后来么,这两个字就在江湖上流行起来。”彼曰:“涨见识了。”度问:“你可当得?”彼曰:“如今匈奴兵也不强的,俺少说也能当他二三十个。鲜卑、羌人,方是大患。照这么算,俺足以当得好汉。”经此寒暄,度方出言试探:“那么这位好汉,如何对这牛也有兴趣?”彼曰:“俺不过一山野乡农,赖牛为生,自然爱牛。”度应一声,继续试探:“可看出些什么来了?”彼曰:“它横在这里,必是不乐。”度扇击掌:“妙啊!你果然内行。”彼曰:“瞧你像个书生,料非物主,此牛当是这伙计的。”度曰:“不错,端的内行!这畜生想是长年劳累,现在此使性罢工,虽暂无妨碍,就怕捱到天亮,不好收拾。”彼曰:“听你这话,定是有些难处了。”度问:“好汉既是内行,可有善法解吾难处?”彼曰:“倒有一法,却不急用。”度问:“可是自惜技艺,不肯施展?”彼曰:“这不天还没亮么,还有些时辰。”度问:“你要等到天亮?”彼曰:“等天快亮时,再用俺的法儿不迟。”度曰:“我的意思是,你要在此久等?”彼曰:“这牛多可爱,让它多歇会儿,我也多看看。”说着,伸手抚摸牛头。

    赵飞见状甚怕,恐惹了牛,却不敢劝。俄而,只是哞的一声,略无惊躁。王度问:“莫非就这法儿?”那人憨笑:“哪里,我不过安抚安抚,还不曾教它走起。”度曰:“既有此妙法,还请快些使来。我这里事甚紧迫,就望它走。”彼问:“何事这等急迫?”度不侧身,其扇过肩回指,稍言前因后果。对方听罢,也有些着恼:“梁冀这个臭朝廷,占着庙堂不思做点实事,净养着一帮闲人,总将那些没要紧的事来搅扰百姓。要依我看,泰山公孙举、琅邪东郭窦,做得正好!就该造他的反!”言间,桥头噪动。度忙赶去,身后听得:“甚么事?我也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八贼正逼近,见对面陡然多出一人,慑于威势,都且止步,细视容貌,旋复哄笑。率者突然喝问:“哪来的村夫,在此装神弄鬼!”村夫头上大牛角略见晃动,缓缓答曰:“俺乃博陵张牛角。”

    贼闻其名,笑声愈烈,百般嘲讽:“你这也算人名?分明畜生叫的。”“他本来就是畜生!”“且是个妖怪,牛头怪!”

    张牛角只是心中冷笑,贼见他不怒,又有些别的讥讽。牛角方曰:“观尔等尽是妄人,胡乱耻笑而已。”贼便有问:“你要替他们出头?”牛角曰:“看你等不爽了。”一贼曰:“岂不知角字乃上刀下用,你这样儿,头上长角,正是头上用刀,大不吉利,还想替人出头,早晚死于非命。”牛角曰:“算你识字,却是无知,尽是些妖妄邪说。”另一贼曰:“想管闲事,先把角摘了去!”牛角曰:“俺不迷信。”

    八贼这几番取笑,对方言语平静,都不曾得了声势,只是些零星的干笑、奸笑。率者举手示止,起剑前指:“要管闲事,报上大名!”

    张牛角甫欲开口,瞥一扇按上胳膊,乃王度阻曰:“别上当!他得了你的真名大号,回头必报梁冀,日后恐要来你家乡寻仇报复。”张牛角心头一动,遂先谢过:“你提醒的是。”复曰:“不过,俺就这一个贱名,自打娘胎里出来,就从小用到大,并无正式大名。俺们乡下人,不似你们城里的读书人讲究,非要什么名字齐全,且还须是意义相配的。太讲究了,烦得很。”他一如既往言语响亮,度曰:“你这话实也说不得,怎奈业已出口,我也只好相劝莫及了。”张牛角竖起大拇指对着身后说道:“不要紧,俺不怕他。”时正背朝北方,当是其家的方向:“俺们那里供着先王陵寝,且是当今天子的爹娘,他也敢胡来!”度叹:“就因为是当今天子的,并无用处啊。”张牛角:“嗯?”杜意已道:“当今天子只是梁冀手中的傀儡。”

    八贼闻言,得意起来。率者喝斥:“既晓得利害,还不快让出道来,放我等通过,便也放过你们!”张牛角上前一步:“不放怎地!”率者持剑晃动:“你纵不怕,你家里人呢?”牛角曰:“梁冀若来报复,正合俺心。”贼哄笑起来:“这家伙是傻子吧!”牛角亦笑:“如今税赋越来越重,俺早劝父老乡亲往山里去过,只是他们下不定决心。有人欺压,正好逼走他们。”率者挺剑指喝:“呔!你鼓动百姓做流民,想造反!看来,你还真是个出头鸟。你这颗鸟头,”剑又晃动起来,“想试吾剑锋利否?”牛角曰:“试试。”贼多微怔,尚不及笑,率者又道:“你没兵器,头上有角,不如就拿头来战。”牛角曰: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贼终于都笑,乱声中率者一剑刺去,故意慢些:“看你如何。”张牛角躬身前鞠,当真用角对敌。铛的一响,剑角撞击,剑被荡开。率者道:“找死!”转手又一剑,去势已快,不再相饶,却还是被角格开。率者心急之下三刺两劈,五式连击,即听五声连响,皆不能破他,退剑时反被对方甩头横扫,铁角磕中手腕,险些失器。余贼看时笑声正烈,此刻渐歇。

    一贼忽道:“我来试试!”浑铁三股叉应声刺到,铁角接住,卡在左中两股之间,一时不脱。牛头扭动,铁叉旋摆,双方各以颈力腕力角力。那贼不敌,几圈转过,只感到叉将飞脱,身随势斜,一路跌撞出去,兵器方勉强还在手中。

    又一贼呼:“他头上有功夫,大家一起上!”登时各种兵刃都来了,张牛角也只得暂退。王度本要看他本事,此际观罢,闪在他前,当先斥贼:“你等才歇多久,怎又生起事来!”

    贼缓,率者亦哦的一声:“本是要与你说的,却见这厮倒来出头,因此怒怼。不想忘了你俩是一起的,否则岂敢冒犯。”度曰:“那么还是咱俩说道,敢问又有何事?”率者曰:“实在不能再等了,再等日出前赶不回去了。”度望天色,复谓贼众:“玄春日迟,我看还有些时辰。你等皆有车马,稍后过了桥,夜间人少,官道坦荡,自可赶得快些,怎会来不及。”赵温亦曰:“你等既敢行于中道,量也无人阻得。”率者曰:“我这兔子甚多,车满货高,人也挤不上去。且这些兔儿,往后都是大将军的宠物,受不得挤压,故也不好坐在上面。车马虽能稍稍快些,人还须徒步跟上,恐也快不起来。”双戈贼随曰:“再若不走,定要失了庆贺。”率者复曰:“若是误了贺期,非但无功,更有过责。”那空手贼说晚了:“这些兔子恐也不能多受颠簸。”

    赵温思计蓦斥:“栽赃贪污,你等一把好手!寻常事体,个个竟无一策!”率者笑问:“难道你有什么聪明的办法?”温曰:“足教尔等多歇许久。”率者曰:“早些说来,大家方便。”温问:“你等可是只要大将军见兔高兴,不加怪罪?”率者曰:“就这个最要紧。”温曰:“趁休息之时,选些模样好的、可爱些的兔子出来。待会牛走了,先教两个没伤的快马送去,赶在天亮前向大将军贺过。只看他高兴,再将这里剩下的顺势禀他,却在此押后慢行,便中午到得,又有何妨。”

    贼皆相觑思量,旋多呼妙。或曰:“我等带伤乏累,用这法儿正可歇得久些。”率者亦叹:“此法妙极,我怎不曾想到,该是书读得少了。”杜意曰:“这叫处事得体,人家可是当朝……”被王度挥臂击阻,起手勉强格住,便不说了。度笑而撤手,以虚言双关:“你这次应变颇快,竟能挡下我的偷袭,进步不少。”

    贼看不懂了,愣时有人道:“虽是得体的法儿,却不无破绽。”同伙问之,他道:“若有三架马车,自可省出两匹来。今止两副车马,如何够用。”王度道:“各卸一匹不是。”那贼将烧火棍指货:“依这法儿,便是一车一马。兔多车沉,恐单马难行。”

    杜意道:“嫌兔子多,正好扔掉一些。”率者道:“这个万万不成。”赵温道:“这么多兔子,纵弃些许,大将军也不会在意吧。”率者道:“只怕万一在意。”王度问:“大将军可曾点明了要多少?”率者曰:“那倒不曾,只是怕他嫌少。”张牛角不耐烦了:“吃掉些便是!”率者慢起笑容:“你这……更是说笑了,谁敢吃它们。”张牛角阔口薄唇,一声:“我敢!”大步行过。

    贼望他到车边,直至拿起一袋兔,方都赶来围上,先不敢动手,将言劝阻:“生吃不得!”张牛角曰:“自当烤之。”贼起烧火棍指问:“你没火怎么烤?”牛角蓦一出手,夺下棍来:“俺能生火,就用你这当柴。”贼见他三两下断棍数截,料是夺之不回、夺已无益,便谓:“天太冷,恐弄不起火。”牛角曰:“车边那几个灯不是。”贼曰:“灯火太小,烤不周全。”张牛角骂:“蠢货!是拿灯火引火,不是就用灯烤。”说着,解袋提耳揪上一兔,随手袋扔一边。贼恐余兔逃散,忙来收拾。率者起剑迫近:“你这过分了。”牛角置兔怀中,转胸对剑:“去年至今,中原水患频发,百姓食且不足。大将军养着许多兔子,不思将兔与民充些食物,反喂着它们,白白糟蹋粮食!今又添来这两大车子,着实不怜世道、不恤民生。我且吃它一个,一来替他梁冀省些五谷,二来我自己也饱了,往后当可少吃一点,省出了口粮,替他大将军周济百姓。”其辞先是激切,越说越是从容,愣是一步一步逼剑后退。双戈贼指骂:“你才是蠢货!兔子吃草即可,不必食谷,又不与你争食!”率者忙曰:“不要触怒他。”贼手一空,瞬前左戈稍出,当下已被夺去。张牛角农夫范儿,拳掌甚大,一手握定戈之短杆并那几截断棍,一手解法熟练,将这源自农具的古典兵器拆下刃来。贼问:“你要干吗?”牛角曰:“你这戈杆也作柴烧,你这戈刃小巧,待会剖兔。”言毕藏刃,便又闲出手来,转身提去一灯。贼莫敢拦,看他稍远,拥在后面望他背影小心跟进。

    约十几步,贼命一人:“你棍子断了,且回去看车。”双戈贼忙道:“我兵器也少了。”率者视之:“你还剩得一个,不可畏惧。”空手贼道:“我亦石尽,也回去看车。”率者道:“我等合力尚自不敌,岂可再去一个。你么,到时伺机捡石助战。”

    张牛角行且四顾,望得桥下一片草高开阔处,就大步至彼,聚些枯蔓燃火烧木。风过草间,其势大减,催生火苗,先着了戈杆。断棍皆粗,急切不得。俄而贼至,围他一圈。牛角曰:“甚好,与俺再遮去些风。”一贼曰:“劝你赶快灭火,休要纵起火来,烧了周围。”牛角曰:“此间水近,还怕火灾。”视火渐旺,怀里摸出戈刃与兔,左兔右刃,正待宰杀。贼皆惊动,决定杀机。一叉甫出,就刺他这个动作。牛角似欲弃兔,忽又迎叉递兔,教叉尖穿了且留在上面,左手既空,当此瞬间复握叉头之后,定住杆势。那贼推进不得、回扯不脱,发喊呼助,已无余力,声自紧涩。同伴见其神色,自该会意,然兔既死,皆旁观莫动。

    铁叉略微弯曲,那贼两臂酸极已麻,渐自松开。张牛角所闲右手方举戈一击,铛的一响,并无大力,只是一声吓,那贼失了兵器。牛角曰:“看我弄坏它,等一下也好吃得放心。”不及置戈,双手并拗,铁叉愈曲,慢慢折起一处,只是不肯断。牛角曰:“嗯?浑铁的,不好弄。”又反向拗之,却有些错位,再折起了一处,也还是不能断。拗来拗去,折处渐多,铁叉终成蛇形。火光既旺,照器投影,地上也有一条巨头黑蛇,三角蛇头便是三股叉头,中尖拉长了,复如蛇在吐信。

    张牛角视叉赞叹:“好铁!这样也算是坏了。”戈刃挑下兔来,废铁扔在一边。正思庖事,还少些什么,见贼中尚有一叉,便问他要。那贼不肯:“已经坏了一杆,又做什么!”牛角换左手持刃上前,右手竖起大拇指,好似夸对方一样,其实是个指法,此刻升起,随时备用,当下先曰:“你这个和那个差不多,想必都是好铁,就借俺串兔烧烤。”贼曰:“那杆也还用得。”牛角拇指前转,向叉一指:“就要这杆。”贼犹紧握不舍,见他迫近,犹豫中忽一叉刺去。牛角亦倏然一进,让叉贴身空过,霎那咫尺之内,拇指不曾落得,径点贼之面门。顿时,鼻目俱酸,涕泪并流,鼻梁剧痛,涕中带血。贼起双手捂时,铁叉自坠。不及着地,牛角踢回上来,拇指变掌,拳时握定。

    那贼被同伙扶住,率者叹视:“算了,就由他吃这一只。”张牛角正当步回,转身回谓:“一只怎吃得饱?给俺再拿几只来。”贼不答应,皆无动静。牛角喝道:“拿是不拿!”一贼笑问:“你年夜饭吃过了没有?”牛角曰:“俺一个人出门在外,自是吃得简单,昨夜吃的,眼下早消化干净了,故要再吃。”那贼单戈指桥:“兔小难饱,不如吃那大牛,指定管饱。”牛角两眼怒瞪,骤然提声:“你敢教唆俺杀牛!你这是离间俺和牛!”贼闻声胆颤,见他猛冲上来,不敢近搏,掷戈一击,却不管中或不中,反身就逃。牛角持叉接戈,尖上转得两圈,回旋击去,追他项上绕起,杆挂其肩、刃逼其喉。众贼救之莫及,只是惊视。他自度必死,旋知未死,以为被挟持住了,就此止步,不敢再动。

    张牛角道:“你这戈上的功夫还行,不如就去取兔,顺带帮忙宰杀。”贼应:“自……当效劳,却要几只?”一旁率者插话:“我们有几十袋兔,便每袋送你一只,也不教大将军知了。你莫生气,只管说数。”牛角道:“就二十只罢了。”率者道:“这个太多,恐你吃不完。你是耕者,最忌浪费。”牛角道:“不多,俺也请桥上那几位。你等若是饿了,也一起吃些。”有贼忙道:“我们都吃过了,都还饱着。”率者道:“我们不敢吃的。”那贼道:“我说的是吃过年夜饭了。”率者再道一遍:“我们实不敢吃兔。”牛角道:“俺要你们都吃!”目光扫过:“谁敢不吃!”贼道:“我等现又不碍着你请客吃兔,你何苦再逼着我们。”牛角道:“要你等做事,完了补些力气,免得路上冻死。”率者忙笑:“敢问何事?”

    张牛角看那几个没兵器的,左边掷回铁叉,右边飞去戈刃。这发石贼打斗不行,接物抛物甚能,双掌夹刃,兔亦不落。牛角道:“你等各因手中器械,烧火的烧火,劈柴的劈柴,剖宰的剖宰,烧烤的烧烤,早些完事,早吃早散。空手的自去提兔,也不要闲着。”

    贼尚犹豫,率者先应:“我等甘愿做事,只是不敢吃兔。”余者纷纷随声,有求有辩:“我等实不敢吃兔,好汉放我们一马!”“大将军若知我等吃他兔子,只怕要吃了我们!”“我们不会冻死!”“我们陪着烤些火便是!”“只要不吃兔子,让我们做什么都成!”“我们只做不吃!”“都我们做了,几位只管吃!”“我们白做,几位白吃!”……

    张牛角听着乱,目光转动不暇。率者始终一剑在手,此际审势,免了出鞘动静,悄悄退避他的视线,从侧面绕他身后,忽然背刺。贼也有机灵些的,视情提前出击,欲正面引他注意,方便后面的。这趟见机合击默契,旨在奋力一博,因此要快。拔步冲进时,烧火棍不抡,环首刀弗挥,皆是戳刺。

    张牛角双手已无物事,两个大拇指运功待敌。棍长先到,就对准棍头迎着一点。贼难当此大力,亦出意料,所握前后俱松,棍那头便倒撞入怀,正中胸椎末端鸠尾穴。只见他闷声软倒,吐出些隔夜的汤汁,不能再战。旁边环首刀稍慢,变化及时,躲过相似一击,腕发短劲,微小处旧招生新式,截指削手。张牛角用指不变,也只得另谋路数,却知背后剑尖逼抵,先侧身让来,闲出的右手拇指正好对他,就此两厢并使,周旋刀剑。二贼乃正副队长,三五招内尚可章法不乱。牛角分心两边,亦不能立即就胜。但这指法大妙,大巧若拙,以此搏刃,似险无虞,敌亦不得伤其一指一毫。

    附近王度看得爽心悦目,左手作“六”,翻动时自视自曰:“青牛指!拇指上的功夫真俊,小指上的功夫不知何时亮相。”原来他适才望贼谋偷袭,便留赵温、杜意继续守桥,先自赶来,及见张牛角应对从容,遂缓脚步,悠然欣赏至此。

    正见一贼挺叉冲入战团,转眼又从另一边撞出,显是猛过头了。踉跄中叉地止步,右手拄之,左手抚肋,呼吸艰难,好像岔了气。王度料他是中了张牛角拇指,这次虽近,竟没能看清。且望那边数贼,多不敢动手,只有一人在摸草捡物。度绕行过去,等他站起,冷笑视之。贼转身见了,心头一震,忙将所抱土块撒去,拍手净手笑道:“这里没什么石头,这个也扔不死人的,不如不扔。”

    与此同时,那边分了胜负。率者苦笑,督者又哭又笑,皆面部周围被点,捺经数穴。疼痛奇特,感觉怪异,这还能忍,只因气血紊乱,表情不由自主。效果方过去,张牛角趁二人尚呆,又于他俩腹部各捅一指,真气猛入。率者受的是脐上四寸中脘穴,体内正当着胃,顿时百味翻滚,年夜饭都呕出来了;督者中的是脐左四寸大横穴,气血沉坠,便意浓浓,要去拉屎。张牛角想,还需他做事,不好真臭了,遂喝:“回来!与你止住。”贼几步见停,未敢回身。牛角追上,拇指点他另一边大横穴。两下平衡,就不内急了,只是粪在肠内已落下一程,阻在半道,略有些不适。

    经此一番,贼皆服软,不敢再闹,都老老实实干活去。张牛角早知书生在近,上前说话,先不说吃兔的事,只等贼忙起一阵再说,当下就问:“你想问俺甚么?”王度反问:“你怎知我要问你?”牛角笑了,左手作“六”,学对方刚才翻得两翻:“嗯?”度两目盛光:“好眼力!我正要问你这青牛指法,为何只使一半。那一半呢?”

    张牛角右手六字翻动,先拇指朝上:“俺只会这半,”再翻那边,小指勾起,“这半却不会。”王度问:“何不都练全了?”牛角曰:“拇指拙短刚直,正合俺心性。且是力大,可内外功兼具,俺好由外而内,相参并修。小指太纤巧了,又没什么力道,如何发劲直教俺弄不明白,似是纯要以内功气劲透敌伤人。这对俺来说,实在太难。”度问:“你这拇指上也是有内功的,怎就不解那小指上的内功?既参透内功,两者外形优劣怕也不那么重要了吧。取舍变通,总能习得些许。”牛角曰:“拇指就一条‘手太阴经’,练通便是。小指多一条,麻烦些了。”度遂颔首:“这个我也知道,除小指有两条经脉,其余皆一条。但两条又何妨,练得一条是一条,一条也足以发劲。”牛角曰:“小指先天偏弱,就练一条,其劲道远不足与另外四指相比,需两条都练,并力加持,方接近些许。如此费事,效果一般,俺其余三指尚未练得,练它做甚。除非……”度问:“除非什么?”牛角曰:“除非你练到两股真气相互激荡,一阴一阳,生出大力。”度问:“是在体内激荡,还是体外激荡?”牛角曰:“若求体外激荡,只需左右手随便各依着一条经脉打出气劲即可,只是那样气难久持,一旦离体失根,用过就散了。俺指的自是体内激荡,作为其它用途的本源,不论增益外门功力,还是就用这真气渗透攻击,都是源源不断的。”度问:“手少阴经、手太阳经,二者虽同指相邻,终是二脉,泾渭分明,且中间多少隔些肌肉,要这两道真气在离脉出体之前就混动激荡,如何能够?真要混了,岂非更有真气错乱之险?”牛角曰:“正是难在这里,险在这里。故而师者不曾传授,并再三告诫,非是根基扎实、内功精深、道理通达之辈不可妄练。”度颔:“上乘武学,多要如此。”牛角曰:“师者又提,已有数人贸然练之,皆得惨祸。说起惨状,俱是可怖。那些人敢贪此功,本就颇具修为,故都练到了大成,只是不能化险。他们死法相同,差在时日,都不曾错乱经脉,无奈两脉真气激荡,不能自已,或一夜崩溃,或三五日力竭。”度尚博闻,听者弗惧,心忖口问:“他两称师者,想来并非正式拜师,一时师从而已。”“小指毕竟先天力弱,纵得两股真气激荡加持,仅以外劲而论,犹恐不及食中二指,其真正威力只怕还须从气劲中去发挥。”

    张牛角曰:“正是以内功气劲击敌一点、攻敌一穴,倒不在于两道真气合而力大,却因其阴阳激荡,奇正变化莫测,令敌防不胜防。高手之间对抗,想必都深知真气一体、浑然整劲的道理,你两气合力再大,终不及他全身之势,故这一路攻进,最要紧的还是变化之机。”王度曰:“功法固然玄妙,修炼太过不易,莫如别图变通,或亦同具此效。比如双手出指同时攻到一处,再行激荡之力。”牛角曰:“两手两脉,相距太远,没了体内激荡的根源,势必逊弱。况穴位精小,恐容不下双手两指同击一点。且实战中两手同时击敌一处的机会又有多少呢?”度曰:“两个手不好使,就一手为之。比如食中二指骈指出击,便是一点,此最常用。”牛角曰:“一手两脉,虽可同臂激荡,但气劲出前并指那段最是要紧,如其不振,效果锐减。”度曰:“两脉自臂及指,相距弥近,激荡何难?”牛角曰:“二指虽近,尚留着指缝,终非并连,故无络理相通,其间难为激荡。”度问:“此又何理?”牛角曰:“真气体内流转皆循经络、走穴位,按着天人合一,好比天下水道、湖泊,动静其中。如在二指间激荡,岂非又是体外,便似河之泛滥、湖之溢满,渐渐都散失掉了。那体内的真气貌似只是经脉间激荡,实则是赖许多络脉连接二者,故得交通一体,否则又怎能凭空牵扯互动、响应彼此。”度颔:“气脉既分经络,经粗络细,以经为主。十二经脉、奇经八脉,人人皆有。络则沿经布散,纵横交贯,遍及全身表里,虽亦大同,有那十五络为主及皮相诸络等等,但其余纷纷杂杂,实也因人有别。内功到了上乘,功力高下之判,正在细处。我听说有人甚至可以无中自通,生出新络来,是否真有此事?”牛角曰:“我还不曾到那境界,也从未亲眼见着,但依道理,当是有的。且打个比喻,还是那些江河湖泊。首者黄河、长江,岂不正似任督二脉;然后各地的名川大河,岂不正似其余经脉;络脉之中,大一些的似大溪流,小一些的似小溪流,再细小些的,自还有那沟渠泉涧。穴位更好说了,大穴如大湖,小穴如小湖,再小如池潭。这一些中,大者常恒,常先人而在,不常改易,纵还有那改道的、干涸的,终是慢的少的。却也有些是后人而生,甚至是人力开挖引流所致,便应了你这自通新络之说。”听罢度服,牛角憨笑:“俺平日里疏通沟渠的事干了不少,方有这些心得。”

    言间一贼经过,被张牛角叫住,命他去请桥上三人。王度曰:“兔子我等就不吃了,正好有酒,一并饮来。”牛角曰:“知你们不想惹这麻烦,今却但吃无妨。”度问:“莫非你逼他们都吃?”牛角哈哈笑起:“你太聪明了,正是这般!”时又一贼经过,也叫住了,并问二人:“两位辛苦,一个将胃空了,一个肠子里也腾出些地方来了,可吃得下兔肉了?”率者问:“定要吃吗?”牛角曰:“当然。”率者曰:“我等回去决不提此间事。”牛角曰:“谁信。”二贼齐唤:“我发誓!”牛角曰:“发誓比吃饭容易,还是吃的好。”率者呼:“我发毒誓!”牛角曰:“拿人家手短,吃人家嘴短。定教尔等杀兔吃兔,俺才放心。不然,只好杀人灭口,投洛水里淹死。”贼无奈欲走,度曰:“不如我也去。”牛角曰:“就让他们跑腿。”度曰:“恐他俩不被信任,还得我去,一说便来。”牛角许了,少待返下五人,各提酒二坛,独不见赵飞。牛角问:“车夫呢?”贼虑人多吃得多,杀兔也多,忙劝:“车夫就不必吃了吧。”牛角不悦:“他也不是个浑沌,有鼻子有嘴,如何不吃!”度闻言思之:“他知浑沌,必读《南华经》,又学了一半青牛指法,莫非逍遥道中人?待会好好问问,眼前先解难处。”当下与曰:“那车夫正赶去城中送酒,只望牛复肯走。还盼张兄早施手段,教他去了,少吃些寒风,一会我们也吃得安稳。”牛角曰:“俺才二十多岁,未必大你,不敢居长。只因怜那牛,净想着让它多歇歇,难免贵畜轻人了。也罢,这就随你们上桥赶牛去。”

    行时听他摸钱,王度目光斜落,视之果然:“这些酒都已买了,桥上还有,驱走了牛正好再拿一趟。”张牛角见说讪然:“兔子不是俺的,却白吃你们的酒。”度曰:“承蒙义助,怎是白吃。”牛角曰:“这些该是名酒,外面卖得贵。我本想这年关之际,人们多在熬夜,纵然歇了营生,总还能唤出些没睡的来,就欲往杜康村里吃去,不想在此得了便宜。”

    几人步快,已到牛前。王度扇稍一指,笑谓赵飞:“你马上就好走了。”看他将信将疑,再看张牛角除下背负长物,解出一把破旧的琴来。度视而问之:“其弦不全,以为何用?”牛角曰:“容我弹上一段,勾引它走。”听者度尚不惊,余皆相顾愕然。

    张牛角置琴左端于桥栏之上,右手扶住那端横过身前,左掌指曰:“此琴虽五音不全,但自幼相伴,早已弹得熟练。只是初时艺拙,更兼器劣,不敢人前现丑,后虽精进,奈何曲多简陋,人不乐听,终是少弹,故一向常对牛弹,渐渐知了牛性,能听其呼吸、觉其体息,因之为乐,或安抚之,或与之解乏,或催之多下奶水,种种妙用,逐一拿手。”说完就单独一只左手弹起,四人静听。

    这曲很是平淡乏味,果不宜人,或许益牛,然片刻亦不见畜生要走。那四人已将所剩坛装酒小心提下车来,皆欲问莫敢。张牛角轻谓:“它不是俺养的,与俺不熟,故而不忙催它,要先来一段柔缓的,教它舒服一阵。”言毕瞬间,曲风一变,牛真动了!又站起来了!

    张牛角趁曲有顿歇之霎那招了一下手,示意过来一人。王度轻步速至,牛角亦轻声目示:“与我执这一头。”度双手从桥栏上托过琴之左端,须教琴身持平,看他边弹边缓慢倒退,自是小心紧随,与之并肩。

    稍远,牛不舍此曲,径直跟来。赵飞惊视,木然当地。杜意忙推他一把,赵温同催:“快跟上!”稍行一程,曲终牛过,车亦经过,飞亦向张牛角、王度称谢而过,复望那二人挥别。虽是礼过了,飞尚未去,度已迫不及待问起张牛角:“青牛指,浑沌故事,《南华经》。你可是逍遥道上的人!”以为必是,却见他一脸茫然:“甚么逍遥?甚么道啊?”遂又问之:“浑沌故事你哪里知来的?可是从《南华经》里看的?”牛角曰:“《南华经》俺知道,便是庄子著作。故事与书皆师者口授,讲的也不多,俺更不曾亲自读过,俺没那么深的学问。”怔对间赵温亦曰:“天下驰道,似无逍遥一道。”度谓:“你会错意了,我说的不是驰道,乃武林门道,如方仙道、五斗米道。”

    赵飞既去,余下四人除王度尽知三道派,都只晓得方仙道与米道。度曰:“说起这逍遥一道,其中人物素来淡泊无争,不喜名分拘束,皆来去自在,难怪几位不知。”张牛角曰:“俺也不知师者姓谁名甚,更不知他来历。他也不许俺问,更不肯收俺为徒,教完便走。”度曰:“此正逍遥派一贯作风,便是不重名分。我要是当着他面自称逍遥中人,只怕他也认可。他们一个个若逍遥物外,不似那方仙术士,常与人请神驱鬼、画符烧箓、采矿炼丹,借此谋财,以为生计。当然,也不尽是坏事,精通阴阳五行变化之术者,也能做起些实事益事,助人脱危解困。这些方仙术士春秋时就有了,到了本朝更是尊奉黄帝、老子为神,故又称黄老道。而五斗米道入世更深,早已自立门墙,又在各处设起分坛,率民行德,教化一方。梁冀的势力至今不能顺利进入巴蜀,亦多赖米道之力。反观逍遥道,虽也有经常聚散之所,便是南岳衡山,却只是个交游会友的地方。他们聚过就散,常聚常散,聚散无定,都是些悠游岁月的散人。”牛角曰:“俺那师者却在北岳恒山出没。”度曰:“近些年道中有了分岐,不少人觉得应该效法其他道门适当入世有为,就渐渐分裂出北逍遥派,聚在北岳恒山。剩下的便是南逍遥派,依旧常在南岳衡山,依然固守于庄生虚己游世之道。”

    说时一贼来请,称兔已熟。四人随之而返,见有两堆火,相隔三五丈。贼自一堆,只有三兔,未敢置酒,就此坐了,亦莫敢高声。四人围坐另一堆,共享八兔,食间谈笑,复将酒热起,少待畅饮,都暖了身子。赵温问:“我未满二十,当可叫你一声张兄。年关之际,张兄如何也出门游历,不在家中与亲人团聚?”牛角曰:“几位也看到了,俺音律上略有些天分,自幼已然,无奈人不爱听,故不常对人,却只顾对着牲畜,因此向来没什么名气。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,俺的曲子简陋单调,确实不怎么好听。但不知何故,去年俺名居然上了北邙碑。”

    杜意无知不惊,王度稍动容:“那是天下十三路高手的名榜!一碑一路,共有十三块。每一路的人数复与路之番序相同,比如第二路是‘阴阳二圣’,第三、第四路合着就是‘三仙四毒’,第十路是‘十大越女剑’。适才提到五斗米道,便有‘米道十二师尊’,共在那第十二路上。最多的第十三路高手‘生门十三处士’,正属方仙道中最有名的一个支派。”张牛角问:“为何俺看时,见那第一路高手碑上并无一人?”度曰:“北邙山偏僻,我平日忙于学业,还不曾上去过,只是听得多。第一路高手按理当有一人,实则确无一人。至于原因,尚无定论,却有说法。你想呐,独一人独占这第一块碑,分明暗示着此人就是天下第一嘛。虽然十三路高手排名并不分强弱高下,但在观者眼中,这一人一碑也还是太突出了。”赵温曰:“没错,正如梁冀早朝,与三公分席独坐,便是自显独尊。”度问:“这些高手碑,你们可曾去看过?”杜意曰:“你我不常在一起的么,自也不曾去过。”

    赵温曰:“我也不曾去,却听得朝廷消息,此事已立案。”张牛角问:“刻碑立碑也有罪过?”王度曰:“你有所不知,北邙山上的碑多非寻常,大都依着坟墓。这些墓碑本就有主,竟在一夜之间被抹去原文,换了江湖中人的名号刻上,如何不是件大案子。”温曰:“洛阳一域,昔为东周京畿,秦时又作了丞相吕不韦的封地,今复为我汉之首都,故那北邙山上葬的几乎都是大人物,要么是本朝帝室及王公大臣,要么就是前朝的。前者自然最为要紧,后者也算是周秦古迹,亦须保护。”牛角曰:“倒是见了不少坟墓,气派的多,只是看那群高手碑时,不曾觉得原来是些坟墓。如今听你们说来,这些高手岂非都成了坟墓中人?!岂不把俺也算上了!”度笑:“你和那些大人物一同名垂千古,当是美事。譬如吕不韦之墓就在山上,不知被抹了字迹没有。”温曰:“听说吕不韦之墓幸好不落在那群被篡改的碑中,故未遭殃。这些大人物的墓铭被恶意改写,必要惊动朝廷,只是与下民无关,故且按着声势,不教消息传开,却外松内紧,早安排起调查来。”牛角曰:“死人有甚要紧,就差盗墓了。”度曰:“死也不要紧,只要杀得梁冀。”

    这堆三人一怔,那堆贼方听得入迷,却是一吓。王度续曰:“杀了梁冀老贼,不论武功高强与否,不管生前死后,必当天下共推,上那北邙第一碑!”张牛角拍手称然:“今天下大害莫过于梁冀,你这推法正好!”度曰:“这个原来不是我的意思,自从改碑事起,江湖上就渐渐有了这种说法。我想的是,莫非刻碑者留出首碑,就是要引天下英雄争名杀贼?”赵温亦然:“很有可能。”杜意曰:“不定是我们想多了,却是那刻碑之人自大且怕死,自认天下第一,又不愿自己名在坟上,故而空着。”度稍惊叹:“过了年你怎突然变聪明了?这一节我尚不曾想到,你竟先想到了!”即听:“你一向自大呗。”

    王度转而面向张牛角:“你年底前出门,就为了来看碑?”彼曰:“俺家在博陵,若年底才出门,眼下怎到得洛阳,却为了别事。”度曰:“起初便要问你这个,怎奈话一说开偏了话题。现再问你,十三路高手你在哪一路?”牛角曰:“九音绝律。”度扇击膝:“说这许多,我早该猜到了!九音绝律,自是应着九人。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五音各应一个人名,再有极高、极低之音各应一人,最后是闻外之音,高低各应一人。足下想必就是‘五音’中的‘角音’,可知其余几位,知我父兄?”牛角曰:“都不晓得。”度先失笑,扇复稍指杜赵二位:“他俩并非江湖中人,不知也罢。足下名列碑上,同碑同路的那几位,如何一个都不知?”牛角曰:“俺刚出来走江湖,如何晓得他们,却只是碑上见了,方知有这等分类。俺倒也是最擅长弹奏角音,敢问令尊令兄擅长甚么?”度曰:“闻外之音中,家父善高,家兄善低。”牛角噢哟一声:“这个厉害!闻外之音便是高过极高之音的那些,又有些低过极低之音的,皆无穷无尽,人耳莫闻,惟心觉之。能出此类音阶者,内功必已到了化境。”度复笑之:“这个你倒又晓得了。”牛角亦笑:“方才多承你教悔,如今俺也知道昨夜与我切磋琴技的那位是谁了。”度问:“洛阳附近,最善音律者尚有两位。你那位男的女的?”牛角曰:“自是男的。”度不无惊讶:“该是‘太学狂生’。”牛角问:“这狂生是谁?”度噢的一声:“狂生当是你忽然明白是谁的那位,这是他在我们太学里的称号。你既不知此号,想必是因他的琴声而明白的吧。”牛角曰:“俺这粗人,记性实在是糟。明明看碑在先,‘陈徵’二字当已过目,却才过了半日不到,分明领教了他在徵音上的造诣,就愣是想不起来。刚才若不是你将那些碑稍加解释,俺也只好就这么忘了。”度笑:“你记性还好,是碑太多了。不过,他字‘宝应’,故而其名并非五音之徵,却是徵召之徵,世人附会了。”

    杜意听是狂生,更感意外:“我等三生尚未见得这位‘太学四生’之首,你初来乍到,竟已见了。”所言三生实指‘三生有幸’,赵温以为是当下三生,含着自己,便道:“我认得狂生。”这下轮到王杜二人同感意外,齐问:“当真?”温道:“何必骗你们。”杜意道:“几位各说各的,只怕万一是同名,未必同一人。”于是温问张牛角:“两位在哪里见的面?你是怎么走来的?”对方道:“俺出得北邙山,沿七里涧南下,西循阳渠到了护城河边,就一路南至开阳门外,继续顺大路南走,经过太学西面围墙。他那房舍就挨着墙内,他在上面一层,虽是夜里,有街对面校场的几点灯火,也还望得到。”温曰:“开阳门乃南城墙东起第一个门,你走的文阳街自是南郊东起第一条大街,向南正穿过明堂与太学之间。”复言出惊人:“我那住舍就望着大街,狂生与我同住一室。”

    王度遂问张牛角:“他先望到你了?”彼曰:“不是他先望到俺,也不是俺望到他。是俺先闻舍内琴声,就驻足细听,复取琴互和,因此相识。”度问:“他技艺比你如何?”牛角曰:“琴技、内功皆远胜俺。”度问:“你俩交流音律,怎还牵扯上了内功?莫非是以内力激动琴弦,劲气贯于声气,两道合一,以气御声,催控其势,明着是比琴艺,暗地里却是内功较量?”牛角曰:“正是里外都比,俺都输了。”

    王度安慰:“凡以声乐旋律击敌,必要仗着内力,也必修为不浅。你虽输了,并非憾事。”张牛角道:“你夸俺太重,实不敢当。要说声音之斗,还是那些高吼大叫之法厉害许多,一震一大片。不像俺这个,看得文雅些,却只够对付一人,且须先以自身心神内气觉出对手呼吸节奏、体息动静,方好针对施作。若所作之声与对手气息节律不能相和,彼亦不得相应,自是波澜不惊。俺这里虽起大声,他那边毫无效果,不过诸声经身而去罢了。你看,还不是俺这个麻烦许多。”

    听此说法时,王度左手提坛,正猛喝着酒,听毕还剩几口,当即猛的落坛露脸,右手之扇亦猛一指:“你这才叫高明!”张牛角一愣:“哦,何故?我这不是事倍功半么?”二人对视,度扇转而朝下,虚画着小圈圈:“张兄已到了这等境界,难道真的还不知其中道理?”牛角憨笑:“俺本是个鄙陋村夫,幸蒙高人点拨,学得些许技艺,见识实少。”度扇不动了,酒坛掼破一边,与他细说:“你这技艺分得两步,首先是觉体辨气,察人周身诸息,然后方可作声动之,委实要求更高,仿佛是麻烦些,却不是白费的。那些大喊大叫的功夫,虽可杀伤一大片,怎奈敌我不分,多要连累无辜,当有自己人在场,岂非也一并受了牵制?”牛角恍然点头:“说的真是,同伴若在附近,纵不受伤害,也需分出内力抵抗其声。俺这却只对付一人,旁人体息节律各自不同,不会波及。”度曰:“除非有人全身气息极为相近,那是极巧极少的事。”牛角笑声略变:“原来还是俺的好。”度回扇击掌:“你明白就好,我再与你讲一个好处。那些个狂叫怒吼的,看着声势威猛,论其内涵实在,不过是以内力催动出声。其声离体稍远,便断了内力连系,终归外气,再不可控,故而无法与指定之人声息相应。就比如你运功投出一物,打到别人身上,用的虽是内力,伤人的还是外物。两者同理,只差在一个是实物,一个是虚声。”牛角曰:“都似开弓没有回头箭。”度笑:“你这悟得好,却还只是道理,实用处在后面。”

    王度续曰:“那些吼叫功夫,声势虽然猛烈,终是离了体的外气,不能再循势变化,也无法与别人的声息附和稍久,纯是以声大为力,一味侵略耳窍或震撼心神。常人只需及时捂起双耳,便可少受其害,接下来赶紧逃去就是了。若要持久对抗,还得学会凝神定志。此亦不难,训练有素的士卒能于震天战鼓声中屹立不动、面色不改,那些内功催吼之声未必过之。且其欲伤大片,声自不聚,漫布于天地间,必然势分见弱。且他既以声音大小为胜,我自可别起大声盖之。”张牛角曰:“就阵前擂起隆隆战鼓,盖了它!”度赞:“好办法!所以说,这些个野蛮功夫,有的是破解之法。而你那些精湛技艺,虽指定就取一人,可没那么好对付了。”牛角问:“你如何对付俺?”度曰:“你若声来,我内力足够,自可全身相抗,但只守不攻,未免被动。倘也学得类似技巧,亦可为乐出声,就中途截住你的,两道声音较量一番。”牛角曰:“你这正是那狂生的办法。”度曰:“可惜我一来功力尚浅,不足以内力激声,二来音律上也没什么造诣,不懂那声音相和之道。你这一趟声来,凭的不是声大力大,却是和声响应之机。两股声音再大,如不合其中机理,便是互相空过,自管自的,彼此不能干扰分毫。我若只凭力气随便打一通鼓,纵盖了你的声响,也改不了你的声音气机,阻不得你的攻势,消解不去你那效果。当此之时,虽不闻汝声,体感犹在,必起反应。故而你这法儿使将起来,其声或隔物绕物,或穿透万物,敌人就算捂起耳朵,或躲进什么箱里、柜里,也是没用。”牛角听得欣然:“你虽功力尚浅,见识极多,往后多教俺些。”度笑:“我一书生,按说琴棋书画都该沾些,怎奈生性机敏有余、方正不足,天降的偏才,就文章最拿手,棋则尚可,音律上只懂些道理,并无实在手段,绘画更是半点不通。我本肖鼠,这书、棋、琴、画,”抬起双臂,右扇数过左手四指,“于我正像老鼠的四条腿,却都是瘸的,一条比一条短,委实教不得你许多。”牛角曰:“令尊与令兄同列‘九音绝律’,且如冠冕,你怎会学少了?莫非只是推辞?”度曰:“我父兄天赋异禀,知行俱臻上乘。我资质偏弱,不过平日多些观听,长得些见识,其实都是知而不会,真无几分本领。”

    杜意曰:“你倒谦虚起来了。”赵温曰:“我武艺虽浅,亦知此间张兄最能,多想深交。只是我等都在太学,难离洛阳。今若别过,愿知张兄何往,方便日后再见。”张牛角曰:“俺自出博陵,多走山路,西循太行群山,转而南下过上党山,从小平津渡来。这里只待见了引路人,就随她往长安去。”王度问:“既然路远,何不备辆车?”牛角曰:“马车俺弄不起,牛车虽可,但俺心疼那牛,就自己两条腿累些吧。”温曰:“若先从邺县到黎阳,由白马、官渡南过黄河,西入虎牢关,一路多是坦途,可少累些。”牛角曰:“你这一路多是都邑,俺盘缠少,恐不足用。且走山路,凭本事山里面弄些吃的。”

    赵温道:“如今上党山中许多地方都给梁冀占了,圈作他的林苑、猎场,一大片接着一大片,连绵无尽,却不准百姓打猎、樵采。误入禁地者,一旦给巡山者抓着,多就地打死。你走这一路,颇是危险。”张牛角道:“还真遇上了!却是先逮着别人,有十几个,正要打死!”杜意道:“依你的脾气,定是要出手抱打不平了。”牛角道:“本当如此,可一问情形,那些人竟是梁冀亲弟弟手下的家奴,却来山中围猎,竟也不许,还要打死。这是他们梁家自相残杀,俺乐得旁观,赶紧先溜,远处看完了好戏,方才离去。就这一天里,走得最痛快!”

    三人听毕,俱各动容,与他怔对间蓦然纷纷叹惋。赵温险些落了右手酒坛,左手握起腰间剑鞘戳地见坑:“这个倒应该救的。”杜意一手摔坛,一手失兔,拍了大腿,留下油印:“真该救的!”王度似醉,长臂扇指:“该救,该救。”张牛角眼睛不算大,此时睁得最大,望着他们,连连失声,欲问还愣。

    赵温道:“梁冀一向自视甚高,又自重名望,却因作恶多端早已自损贤德。他二弟梁不疑倒是品行不亏,且与士人多善,故受得尊敬。梁冀因此妒忌,虽是亲兄弟,犹不肯相容,平日里常派人监视其家,一旦揪着事情,必是趁机打压,发泄威风,决不会饶过。上党山打死梁不疑家奴,已经不是第一回了。嗯,梁冀还有个三弟,听说深居简出,鲜与外人交往。这一次的狩猎家奴,应该也还是梁不疑的。”张牛角道:“容我回来时还走那里,兴许救他几个。”温稍苦笑:“哪那么巧,都让你碰着。且梁不疑几番吃了大亏,当不敢再惦记上党山里的野味了。”牛角道:“俺惦记着。”

    王度目光抬起,岔开话题:“你多行崎岖,头上铁角怕是重了,何必一路戴来。若暂置家中,今可少累些。”张牛角自指额头:“俺这辟邪的。”度问:“你不是不迷信么?”牛角曰:“也不是俺自己辟邪,是为俺娘辟邪。俺娘生俺前梦到头上长角,便给俺取这名儿。本来也没什么,平日闲话,借梦说事,添个乐儿。后来遇一占卜的胡说什么头上长角就是头上用刀,”目光掠过围着那堆火的八贼,“就和这帮蠢夫一个说法,害得俺娘不安起来。那时俺也大了,便想这法儿,叫人打造这只铁角头箍,且自己戴了,应了俺娘的梦兆。”

    赵温心道:“他乃孝子。”杜意道:“你真孝顺。”王度道:“如此你自己可就不吉利了。”张牛角道:“俺又不迷信,没事儿。”度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娘看你如此,岂非更要担心。”牛角道:“俺自有说法,便是戴了头箍就算应验过了,不会再头上用刀。”

    赵温道:“既存孝心,何不在家先聚天伦,等过完年再奔前程?”张牛角道:“本打算如此,但俺娘说了,俺们只是寻常农家,名不见乡亭,人家音乐上的成名人物书信来邀,实在太看得起俺们,怎好拖延,万一凉了呢,故得趁早出门。”王度道:“你娘说的十分在理。”牛角道:“嘿嘿,你也认为俺娘说得对!”度思:“他这一声笑端的发自内心,不过是因我稍夸了他娘一句,此人孝子无疑。”当下又问:“之前想你是为看碑到此,原来这个事,不知谁来的信?”牛角道:“信上署名,宫商羽。”度亦念过,随即扇指:“此非一人,乃三人联名,正是‘九音绝律’之‘五音’中的三位。”牛角道:“既看了那碑,现听你说,当是如此。眼下还未见着引路人,你可知这三位,与俺介绍介绍。”

    王度道:“这三人中,我也只知前两个。第一个琅邪人,姓宫名崇,乃‘五音’之首,有些年纪了,顺帝时曾向朝廷进献其师于吉所得神书《太平经》;第二个是女子,姓名不详,以雅号行于世,唤作‘河洛仙音’,乃洛阳本地商人,在白马寺后开有琴栈,正合那‘五音’之商。我猜,这引路人就该是她。”张牛角道:“信虽三人联署,语气乃一女子,今再听你所说,当是她写信给俺,略告俺碑的事。俺也正是去的‘白马琴栈’,只因到得不巧,看过碑已是黄昏。她一个女子,俺夜访不妥,就想先往杜康村吃酒,明早再去。”

    王度道:“这信也该是她从洛阳写的,若出自长安,离河北太远,北邙碑事起未久,算来你今天到不了这。且长安那边还未必知你这事,除非她也已去信告知。”赵温道:“博陵到洛阳也很远,张兄步行来的,要按北邙碑案发之期算,她这信去得也还是太快了。”杜意道:“做生意的,有的是好马。就算没有,去东市花钱买便是。”温反问他:“这事算不得紧急,有必要数马并驰轮换吗?就一匹马,累死也没这么快到博陵。”王度道:“是沿途接力,而非一路轮换。”温稍一笑:“这个只有驿站办得到,可这种事官府不会理的。官驿私用虽然也有,但仅限于灾、丧之类的大事,报请颇费周章。”度张扇而笑:“虽难亦行。”张牛角道:“二位别争,这信正是县里发到俺家的。”温方吃惊,度扇收笑止:“诸位,这白马寺怎么来的?是当年白马驮经归汉,为了安置这一行人、物,就先迎他们入鸿胪寺暂住,然后扩建寺外,才造起了这一处佛刹。到如今依然是寺中有寺,寺外佛寺也是国寺,寺内鸿胪寺也还是朝廷接待外邦人的官家建筑。附近少不得达官贵人进出往来,琴栈开在那里,这位河洛仙音定是有所结交,通些门道。”

    杜意道:“这样的人必然备得起车马,此去长安,不再辛苦。”张牛角道:“俺倒宁可在此相见,早些见了,早了心愿。且弘农正发大水,纵有车马,恐怕也得绕行武关。”王度道:“路途艰难,他们来也一样。”牛角道:“该是俺去。”

    赵温道:“这几年由洛阳迁去长安的乐馆、戏园、书院等文艺场所是越发的多了,他们几位乃同业中人,却留一个在此,说不定另几位原来也是在洛阳的。”张牛角问:“为何都要去长安,首都不好吗?俺们那儿,乡下人多望着城里,城里的又都望着那些繁华大邑,望来望去终还是洛阳最吃香。”温曰:“天子脚下固然是好,可惜梁冀作威作福已逾十载,郊外好地方差不多都被他圈走了,留给百姓的实在有限。而洛阳既是帝都,城里多由朝廷建设,光南北两宫就占去大部,剩下的地方还得留与大将军府、三公之府、太仓、武库等一些重要建物。金市之中也多为国作营生,纵还有私人的,亦由官宦亲人、熟人操持,轮不到寻常百姓。而民区仅有两个里,一条步广里,一条永和里,住的也大都是官员及其家眷、亲戚,还有供他们使唤的下人。由于京官任免无常,里的住户迁入迁出自也是格外频繁,除了里魁及其家属,早没有了长住的本地人。”牛角问里魁是谁,温曰:“便是管整条里的头,只剩得这两家。”牛角曰:“那不就是里长么。”温曰:“里长是前朝称的,如今是里魁。”牛角曰:“老百姓不喜欢改来改去,俺们那还叫里长。至于衙门里叫他里魁,公文上写他是里魁,俺们一般也听不着、见不着。”

    须臾都饱了,还剩一只整兔,不曾动过。王度道:“我胃口小些,谁若不够,自可分取。”三人皆推辞,又互相谦让。赵温、杜意各取布帕抹口擦手,度亦取帕:“遮莫我留着路上吃。”张牛角无帕,但以袖拭。温递片纸,牛角接过:“还有这个。”用时温道:“造纸作坊也出次品,不够书写的就卖作他途。”牛角用毕,投入火中:“也好,不可浪费。”

    望贼那堆,兔已烂熟,食香阵阵飘来,却都一个个谦虚着不动,只是烤火取暖。张牛角道:“俺要走了,且给三位彻底解了难处。”起身至彼,俯身视贼,雄身高角投下偌大一片阴影。贼本坐着,皆在其下,又在影中,各自心慌,都不敢站起,就有爬去问的:“好汉还要什么?尽管吩咐!”牛角道:“俺那边八只兔,正好一人两只。你等八人三兔,如何分法。故不是俺要什么,是你们还得要点什么。”率者连忙单膝跪地,抱剑如禀上司:“自然要多孝敬几位爷爷。”牛角答应一声:“乖孙子们,爷爷自当爱护你们。故而每人赶紧与俺吃几口兔肉,显得俺这当爷爷的心意不是虚的。”贼多发起抖来,牛角蓦然提声:“立吃!不吃者扔进河去!”脚下动了一步,贼亦心间震动,便有动手触兔者,兀自犹豫。牛角再动一步,就视一人,那贼只得咬起兔来。转视一人,又逼起一个。到第四个时,兔不够了,牛角晃一下头,见此贼装昧,便冲第三个示意。那贼连忙递过兔来,此贼不敢不接,接了也只好吃了。前两个见状忙也送兔出手,无敢不接。待都啃过了,牛角道:“给俺张嘴!”贼皆陆续照做,牛角环视一遍:“好,都吞下去!再张嘴给俺看,敢作弊者投河自尽!”

    事毕而还,却不就坐。三生知他要走,并起相送。言别方去,背影渐小,忽又折返。三生甫当转身,复回转相望。将近未近,张牛角目光扫过,还选王度,招手呼出,到一边悄悄说话:“这里教人埋伏了,你知也不知?”度稍一惊,亦作低声:“他们是谁?我实不知道。”牛角曰:“俺也不知,知了便不问你了。”度遂问他:“你看是敌是友?”牛角曰:“俺不晓得,先不忙引出,大家一起走,看他们如何动静。”

    适才敌、友二字已省了自己,王度此时笑谓:“你且上路,我能应付。”对方愕然,忙道:“你若不走,俺也不好走了。”度复谓之:“你只管放心去,我已明白是谁。”张牛角将信将疑:“可别逞强,更不必舍身为俺。”度依旧笑:“不逞强,不舍身,更不会死,也绝不吃亏。”言间再三目示,牛角方道:“知你聪明,那么俺去了。”

    贼见走了强敌,心情渐松,敢来求还宝物。王度一个接一个高高投去,贼回抢分得,皆自高兴而坐,不刻又有些放肆起来,终至出言不逊。赵温怫然,杜意改色。王度不欲他争,长臂扇按其肩,自身前倾,低声同谓二人:“彼等作死之辈,不必理会。我本有救彼之策,今既如此,姑且罢了,稍后只看好戏。”温似会意,只说不动:“先吃兔子,既已吃了,须吃干净,吃饱看戏。”

    贼见他们始终泰然,也不敢动手来欺,净逞口舌,久自无趣,复当寒夜,又不食兔,慢慢坐不住了,就灭火上道,驱车过桥。远时,这边风掩声响,草间多处动静,诸影蓦出,桥头汇成一线,皆蜷缩折腰前俯,矮身半蹲,低于桥栏,鱼贯潜行,跟向北岸。数时只有八人,还剩一个带剑的到桥下来取三只被贼吃了一半的熟兔,不忘侧脸打招呼:“嘿嘿,我们也饿。”王度笑道:“佩服你的眼光,认得真准。”墨影笑不可见:“是记得准。”杜意已恍然,却问:“桥有半里长,全无遮挡。彼若回头看来,你们如何隐藏?”墨影欲追同伴,哪有空理他。言间王度已提兔而立,此际望背影一掷,出手方呼:“送你一只全的!”声歇兔至,落点甚准。那影不必稍缓稍转,就背上接了,一溜烟奔去。

    王度拔步赶上:“欲看好戏,都跟我来!”剩下的酒都不要了,二人亦起,随他至桥。度止:“就这里稍等,容其远些,别坏了人家好事。”桥灯昏暗,夜里一串儿黑影很快模糊。杜意催行:“我已看不到这些黑衣人,咱们赶紧吧。”度问:“贼自也发现不得他们,你可望得见贼?”答曰:“只望得车上灯光。”度曰:“黑衣人自也见得。”稍待又曰:“我也看不清了,咱们跟上。”

    到了对岸,左望灵台,右立明堂,南市尚在灵台之北,故而这里尚非热闹之地,只有建物溢出的光亮投来些许喜庆。王度扇指东北:“想回去睡觉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二人坚持不归,于是三人折向,往西续行。

    贼沿洛水西进,望河十余丈,路窄且僻,北眺南市灯火越来越远,不觉捱过一处私家林苑。梁冀不在,此地寞然紧闭,又遮蔽别处灯火,周围暗寂无人。陆路由此略向南偏,水路愈偏,渐行渐离。再赶一程,有贼建议:“不如解出二马,带些佳兔早呈大将军。”率者道:“当还有些时辰,不必着急。”那贼道:“恐要迟误。”率者道:“此间甚狭,夜里怕撞着人。”督者道:“我们还怕撞人?”率者道:“眼下事紧,莫要节外生枝。”

    复出数里,已过黄郊、鼎中观。阳渠自北折来,接引洛水。遇桥且渡,路渐宽阔,分出一条偏北延伸,往上林苑方向去会西向的驰道。过了岔口,隐约听得远方打更声。行间贼多相觑,率者终道:“先去一人吧,也不必选什么好兔,就随便拣两袋。”停间,那没了烧火棍的接受指派,解开前车一马,置上兔袋,牵过几步,一脚刚跨,身下忽然血溅,嘶鸣声中人惊马倒,腹上一柄咫尺飞刀。那贼单腿踉跄,滚地即起。右侧近处,黑影乍现,左手同样一把刀,奔面搠到:“夜里恐有失误,畜生体大,就先宰它,再来宰你!”贼空手莫敌,听时躲过一搠两宰。微得间歇,影换刀右手,招式顿熟,眼看夺命,单戈斜至,挡住刀势,让那空手的撤了。

    此影偷袭略胜近搏,飞刀较短,数招见绌,若非贼仅一戈,恐已挂彩。于是夹道再出二影,双剑共杀此贼。单戈忙退,身后援到,环首刀迎住左边来剑,右边则是两剑对击。中间稍闲,影自左袖抖落一刀,双刀在手,复战单戈。

    贼观正副头领都不占优,劝发暗器。听者已无石,却还有那枚卸下的戈刃,就捏在手中,移步出群,看准一人要投。右侧寒光闪来,一贼大叫。既遇埋伏,余贼早已戒备,四面皆有人望,故见这一声喊。投者惊则稍避,寒光鼻前擦过,射中后面一贼肩头,乃一匕首。伤者惧怒,挺起浑铁三股叉转目道边,果然又是一个黑影,见他左手尚持匕首,就问:“你这袖子里还有没有?”那影空手一摊:“没有了,不骗你,敢战否?”伤者欲进,同伴先抢过兵器:“你受伤了,不忙斗他。我也使叉,借我一用,我去。”伤者还盯着黑影,随口便问:“你那杆呢?”同伴道:“不是被那‘牛头怪’给搞坏了么。”伤者应道:“嗯,那么你去好了。”却不见他动,俄问:“怎么不去?”同伴只是图他兵器,回答愈迟:“再等等。”

    埋伏的都不等了,相继现身。当此形势,墨门九弟子多一人,八贼谁也避战不得。投者欲再投戈,想着先除一敌。左侧望河那边先后跳上二人,一影三尺短锥枪,一影双短矛,急以右矛飞击。那没烧火棍的之前退回,甫遇短枪,旋被有烧火棍的解了围,此际正站投者身旁,自当瞥见,一推之间二人皆得避开。投者稍微闪了一下腰,戈终未投。退者却因这一推,遭人见机偷袭,肩头插定一把匕首。那一尺半短矛落空,斜飞过道,投没田间。

    右边墨影两手俱空,握起双拳挑衅:“领教一下‘墨拳’吧!我没匕首了,真的。”见浑铁三股叉刺来,一让间抢过贼身,冲到那没叉的伤者面前:“我们空手对空手,很公平。”彼怒:“我受伤了,公平什么!”影笑:“拔下匕首,对我空手,也算扯一个直。”其声甫落,侧起一声:“不要拔!很疼的!”遭他第二个暗算的赶来寻仇,正执他的匕首,刃上肩上皆已鲜血淋漓。见要以一敌三,影换姿势:“墨拳大家都会,现在不够用了,欣赏一下‘墨阴拳法’!”言时铁叉回刺将到,中途一剑格住:“你这就不公平了,我有兵刃,该和我打,领教‘赵氏之剑’!”

    这是来自后方的赵国墨门仨弟子,赵三见状先上了,另俩还没动。赵二怀里摸起半具兔肉:“我们九个对他们八个,就一个盯住一个,还多一个,便是你这老大,且在外围督战,莫教有漏网之鱼。”言讫一递,对方接过:“我也确实饿了,”翻得两下,“怎么咬过的?”赵二曰:“让你先吃,就别讲究了。”轻拍胸口:“尚有整全的一只,事毕共享,一起庆功!”赵大曰:“好!”

    赵二拔剑去战,王度一人来看,步至并肩,默立并观。赵大蓦觉:“哦,是你。不声不响,吓我一跳。”余光再见,书生衣衫紧紧吊起,一圈领口围了下半张脸,便问:“你这干吗?装僵尸呐。”度曰:“怕冷。”赵大曰:“你怕冷?”度笑:“装的。”赵大问:“那两位呢?”度身一松,衣落稍整:“方有几个过路的要向这里来,被我这模样劝去走了别道,就让他俩还与你看着些。”赵大谢过:“原来你也怕露脸。”度已敛毕:“谁让我是太学生。”赵大问:“你和路人怎么说的?”度答:“就说是我的朋友,过年喝醉了酒,约在这里私斗,正劝着呢。”赵大点头:“你这朋友一说甚是恰当,他们该不会去报官了。”度谓:“你也抓紧,此间不比南岸,兴许前面亦将来人。”赵大问:“可愿助战?”度答:“两不相帮。”赵大曰:“既然如此,我兜着过去,见机下手。你替我看这里,有事叫我,如何?”度曰:“这倒无妨。”

    赵大方绕,赵温又到,被问:“你来做甚?”答曰:“赵氏之剑,我也想看看。”王度挥扇若请:“有你眼福,刚巧最近。”只见赵二早已尽接匕首招数,此刻另斗一处。那贼器短,复非惯用,越来越险。而赵三对叉先战,故亦优势明显。王度却说:“还是那墨家的拳法精彩。”赵温转视,都望那拳。

    一贼也望得他们,虚晃一叉脱身,倒拖铁叉奔来求救,先向王度:“存吾性命!”度自不理,赵温已道:“我们不私斗。”贼不得再言,细听背后脚步,双手握杆胸前暗暗升起,欲突然落叉回刺。度看这招阴狠,虑赵三不知提防,遂出扇格叉,前臂就势按贼两个前臂。贼甫转少许,再转不能,恐叫一声:“你!”度曰:“我不私斗,只是劝架。”贼听时剑尖刺穿腰眼,叫时慢慢软倒在地,听毕挣挺几下,不甘而死。

    此乃第一个,接着第二个。赵温看时称赞:“好一招‘赵氏孤儿’!”见那赵二垂剑反手倒握,先卖这破绽,放匕首攻进门户,却横起左臂自上面压了敌人手腕,右剑同时亦动,柄端顶他肘前臂下。如此使劲,似抱婴儿,贼撤手不得,身形一侧当先,胁露空门。赵二忽以全身之力带动两臂猛一沉一振,顺手插剑在地,只是剑尖浅入,剑自瞬间不倒,即复正握,提剑刺胁。贼方周身松散,不及躲闪,亦不得回臂自保,另一臂垂在远侧,一时也用不上劲来,相救乏力,就此毙命。

    同时第三个,是那没了棍的空手贼。墨阴拳法飘忽不定,突然拔得其肩匕首。贼呼痛急退,影曰:“你不肯自拔,我替你拔,再还给你。”贼料他戏言,兀自伸手讨取:“有种你就给我!”真见他高高抛来,却也双拳攻来。贼决心先抢匕首,再迎刺之,不想影到身蜷,裆下滚过,匕首虽刺落空。贼长声痛叫,自知不死也残,万念俱灰,僵直不动。俄顷叫歇,贼不转身,影亦背向。贼喝:“报上名来,老子不杀无名之辈!”影曰:“你是不想死在无名之辈手里吧,可惜我姓名保密,只有代号,唤作蒲阴。”贼慢慢回身:“果然够阴。”言且视之,竟是双手匕首,刃皆血光隐约,不禁又呆了,蓦问:“你到底有多少匕首?”影笑:“我自己也不清楚,好像每天都不是一个数。”贼挥匕首,怒吼冲近。影即回身,双手同发匕首,齐中两肋。贼叫一声,失落匕首,倒地死前曰:“太阴了。”影曰:“墨阴拳,自是阴的。”

    第四个是赵大那边,短锥枪得其剑助,胜那烧火棍自不费力。只是此棍一向弄火,当夜烤兔又弄了不少火,前八寸已是焦炭密裹,斗间飞洒,弄得二人半身灰,也是一肚子火。贼既横死,二人就割其衣服,取布擦脸。与此同时,两贼弃战而逃,一个奔河,一个入田。

    奔河贼百步及滩,踩了鹅卵石,脚痛心动:“跑错方向了,我不会游泳!”望波光黯然,回身背水待战。追影早恐他跳河,追时已飞刀连掷。这时刀到,贼俱挥戈打落。追影追至,他小名小五,绰号‘五把刀’,双手最后两把,轻易不飞,只作近搏。十招未胜,但攻弗守,拼起命来。贼一个疏漏,戈被双刀夹住,各相使力,难分伯仲。影忽弃双刀,双拳并起,迫面急击,一路墨阳拳法,似疾风一阵,复如旋风不断。贼惟后退,他亦惟进,戈在身后,一时不可发力,也收不回去。拳不数招,右拳下荡出一链,细如项链,黑铁如墨,夜里不好辨别,刮着脸也不疼。贼渐以为只是虚势相扰,听着水声愈响,不觉步法稍慢。而拳法之中,链子越现越长,倏然间左拳亦得链一端,顿时变化多端,每过几式便绕他脖子一圈,绕了几圈,顺势转他背后,双拳交错一张,勒紧索命。贼弃戈挣扎:“你太阴了。”影曰:“墨阳拳、墨阳绳拳,都是阳的。”贼断气前再曰:“这里石头多,本该他来。”声自模糊,未能尽其言。

    言中那贼,田间正奔,不时回望,见一短矛飞近,来势渐逊,心忖:“也不想想我就是使暗器的。”右臂向后一张,轻松接住,身自转过,倒行止步。远处农家灯火,这里墨影追出夜幕。贼视之空手,亦飞矛击去。那影弗愿再失此矛,不躲却迎,定身接定,见贼又逃,投矛再追。贼复接住回投,影亦这般,又恐他逃,此后接了便投。贼不再逃,二人移步间就这么互相轮流接矛投击。忽然贼不投了,持矛反来追他。影倒退踌躇,徒手战否,右脚踩得一物,感觉是杆,或可作兵器,左脚忙先退过,再右脚踏实向回一拖,即复前抄,足尖挑起杆来,接的正是早前投失那矛。贼见状一停,不敢近战。二人同时出手,再自飞矛对投。贼曾闪过腰,几番连投,牵动旧伤,此番投去,一痛间僵了身法,胸前未接着矛,穿了胸口,痛声之际握矛未拔,转而要逃,亦甚缓慢,又背中一矛仆毙。

    这厢道上,还剩正副两个贼首。对剑率者的是那清河国墨家弟子,不会‘赵氏之剑’,所用‘墨剑’乃墨门基础剑法,一时难胜。赵大与同伴二打一既杀一贼,现就来夹击这最强的。率者敌三,兀自苦撑。后面赵二、赵三也早赢了,就欲相助另一个。稍前者蒲阴,正待匕首投击。王度抢去拦下:“他这剑法好,容我欣赏。”二赵既至,赵二先曰:“此亦赵氏之剑,只是与那中山国古舞步结合,多些花样。”度曰:“我知道,你说的是春秋战国之际的古中山国,后为赵国吞并。”赵三曰:“中山之舞,多翘袖折腰之姿,融入剑法,不仅美妙,更添诸多诡异变化,攻击貌似柔弱乏力,实则常取敌人意想不到或刁钻难防之处。”赵温曰:“闻那古中山国人嗜好美酒,豪饮成风,每每长醉达旦。看这剑法,似也有些醉意。”赵二曰:“他想醉剑诱敌破绽,再以舞步配合剑法杀之。不料此贼胆小,不受引诱。”赵三曰:“换个杀法。”遂提声唤彼:“剑与环首刀形似,不如邯郸学步!”

    那里变了战术,贼渐看得惊讶,对手不再抢攻,竟学着自己样儿,次次后发而动。起初只是步法趋同,未久身法亦同,终于连招式也一模一样。如此,相守俱静,动则对攻。贼纵先发,不过稍占先机,对方学得及时,倘一攻到底,必同死同伤。贼自不肯,每次皆半途而退,想他只要慢得一回,就算拼着自己受伤,也要宰了这厮。又或言语斥之:“你这是无赖打法!”又或先慢,引他也慢。果然,他慢了。贼不变招,只是突然加快,以为必胜。不料这次,对方半途弃学,更不退却,一招“水灌晋阳”,做回了自己,欺骗了敌人。贼因多时习惯,应变略迟。他本姓智,此刻不智,步了历史后尘,见祖宗去了。

    这厢观者都为胜者叫好,鼓掌上前。彼自谦虚:“俱非高手,故得效仿,要都再快些,哪里能够。”王度曰:“确实精彩,我尚不过瘾。还剩最后一个,可否再来一次?”彼愠:“你这书生好不知趣,前番只顾逞技卖弄,与这几个贱货争缠不清,若早些走了,我们也不用埋伏这么久。我早尿急,哪得空闲周旋与你观赏,当尽快干掉。”言讫待战,看了又忖:“三个围一个,肯定逃不掉,我先解了吧。”就对着一具尸体要撒尿,度来阻止:“人都死了,何必再辱之。”彼曰:“也是,积些阴德吧。”转往道边,撒向田里。于是,闲者都起了尿意。

    解毕,赵二谓赵三:“让他们也轻松一下,换我等上。”遂一并奔去,径入战团,却只替回两个。赵大乃九人之首,故不肯退。贼趁换人时有了间隙,觑机逃出,复被一剑当住。彼已剑换左手,下盘依旧‘邯郸学步’,上身却与贼同侧对称而动,剑自镜像对击。贼甚别扭,攻则受阻,守亦无益,转眼又给三赵三面围了,如此静则立毙,动则被模仿,实在气愤无奈。外围匕首待发,他恐人多误伤,姑且不发,只看机会。情急之下,贼强求突围,双手握剑,一击过深,被对称的一招迎着,贴刃纠缠住了。这一面两剑格力未分,四臂斜垂于两身之间。另三面“赵氏之剑”并起,共使一招“三家分晋”。三向同式,却分层次,贼两臂齐断,人头落地!

    胜未及喜,赵大忙令二赵分头离道,去接应两个追敌的同伴,其余搜尸,寻些财宝。王度拱扇来贺,与赵温并至。赵大收剑归鞘,望尸兴叹:“公法不张,私刑便起。今虽杀贼彰义,终究迟了,士孙奋家破人亡,早已无可挽回。”温曰:“士孙奋本与梁冀交厚,因不肯全额借给梁冀五千万钱,只给了三千万,故遭陷害。他事先收过梁冀赠的四匹好马,却因生性吝啬,不肯如数出钱,这才惹恼了对方,招来横祸。这样的人,似乎不值得可怜。”度曰:“梁冀赠马,原是不怀好意,以其财力,何需他借,所借之钱,必不会还。士孙奋本性吝啬,兼此顾虑,定是不肯足数与他。”温曰:“若舍此五千万,倒可免祸。”度曰:“未必,梁冀纵赖得五千万,这栽赃陷害的勾当一样做得。”

    此时尽取财宝,置于贼的一件外衣里,好作包裹,先送赵大面前过目。他指物道:“这些不过是少数,梁冀图谋巨亿,也是下了巨本,栽赃的证据有白珠十斛、紫金一千斤。想士孙奋之母乃一介女流,并无特别本领,年轻时在梁家做下人,就算当年有些力气,也不可能独力盗得如此巨数。”王度笑道:“梁冀发了善心,怎不多诬陷几个所谓的同伙。”赵大道:“听闻梁冀的说法倒也简单,便是常盗些许,积少为巨。”赵温道:“他这告法倒是省事。”赵大道:“只要有权势,随便给个过得去的理由即可,自然省事。”遂取一珠相示:“为作证据,不惜白珠刻字,自损宝物,自贬价值,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赃嘛。奈何那时公堂之上,哪由得你分辩。”

    王度笑谓:“如今你们不仅伸张了正义,顺便也捞些油水。”赵大道:“适才洛水桥前,你早可尽数据之。眼下我们也不好全吞了,紫金姑且收下,白珠都归你们,可敢要得?”赵温道:“多谢好意,我们委实要不得。”度还笑着:“不如换过,你们拿珠,我们拿金。”赵大亦笑:“实不相瞒,我们敢拿紫金,却也嫌这白珠棘手。”

    此时追者尽还,九人到齐。或曰:“咱墨门多有能工巧匠,便我等九人,会打铁锻金的也有两个。故而紫金好办,先下点本钱,盘下个煅造铺子,关起门来做事,自可熔去上面的字迹。但这珠子嘛,却一时难以理会。”王度道:“不是有能工巧匠么?”赵二道:“这些偌大白珠,皆天下奢宝,属富贵产业。墨门多贫寒,工匠多从苦业,鲜有通其制造术者。”赵三道:“你们太学生见识多,交友又广,不如先拿去,别图计较。”

    王度道:“我家在吴郡也经营水产,却多是渔业,还不曾做过这个。”赵温受言提醒,便谓:“狂生姓陈,老家弋阳,正是广陵大族,湖海之中多有族产。他或许懂得如何对付这些珠子,我们要是不要?”赵大趁势道:“一句话,要就拿去,怕事就算了!”度正思量,受激而道:“就领你情,多谢!”赵大道:“你俩帮我们料理难处,该是我们多谢你们。”

    当下分得财宝,各相别去。二生东还,先会杜意,看他吊着领子蒙着面。王度道:“完事了,可放下衣服。”彼依言自整,却道:“我是真冷啊。”度问:“可有人来?”遂一起且行且说,彼曰:“倒有一拨,也被我劝走了。”度笑:“口才、应变皆不错,大有长进。”彼曰:“哪里,就学你的说法,萧规曹随而已。”度依旧笑:“你何时肯恭维我了?”杜意不解,赵温道:“萧何、曹参可是汉初的大贤杰,今天谁能比他二位。”杜意恍然:“这么说我不仅恭维你了,且是自大了。”三人共笑,复观夜色,皆奔太学。

    大门深藏郊巷,隔一条东西径南对辟雍。后者占地更广,本为周时太学,现作典礼场所,和文阳街西边的祭祀明堂也是夹道正对,用途复与西、北这两个相邻建物兼有相似,座落得恰到好处。先帝中有好儒学者,亦常在此与广大博士、太学生一起听经讲经。今上年轻,又不好学,从未来过,此时正闭。仅两卫士把门,佩剑执戟,伫立值守。戟皆先秦古式,即矛头下横置一刃。

    对门两旁,连灯悬垂,却有同样的四卫士,左右各二,守着太学。门内一吏,当值巡夜,督察往来进出,见有人到,要看学牒。赵温先递,王度递曰:“咱这木牌做得方润如玉,比县衙发的户牒好看得多,可别丢了。”却见杜意上下翻找,愣是没有。门吏先看温牒,并问:“若丢了学牒,可还带得随身户牒证明?”杜意忙答:“户牒当在舍中。”吏曰:“你且留下,待有人替我时,我随你回舍看过,再领你去申补学牒。”杜意称谢,门吏忽谓王度:“你不是那姓王的贫嘴生么?牒上如何姓杜?”杜意省道:“此牒应是我的!”度又笑递一牒:“这个才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三人得入,复经大片长屋,廊道断处,皆为出入。赵温与他俩不住同一排,就待辞别。王度道:“珠都在我身上,你怎不要了?”温即恍然:“当是你俩随我去见狂生。”度曰:“我们‘三生有幸’虽与他合称‘太学四生’,平日却各忙各的学业,还不曾见过。因此你先随我去见我义兄,再一起去会狂生。”

    及回宿舍,门口堵着人。王度上前询问:“这么多来看义诊的,莫非都是节日里贪嘴吃坏了肚子?”或答:“只剩里面四个有病,我等尽是闲看。”或答:“非是看病,却看医术。”度分人群,三生挤入,正巧出一病者,还余三个。见那医者正坐诊一人,闻得他口中浊气,稍观即嗔:“都是暴饮暴食,这还有完没完!我山楂片、陈皮都送光了,就费些内力吧。”遂捏对方掌心,拇指按其穴位“健三里”,运气冲之,立时通气。连听一长一短俩饱嗝,医者复谓:“你回去自己照做,虽无气功,只是按摩,也有点效果,慢慢消化吧。”

    这个起身走了,接着是个醉者,还剩几分清醒:“可有‘醉醒丹’?”问时不坐,医者料他一坐就晕,亦离席站了,身近八尺,仿佛更高。原来头戴乌黑高帽,平顶略斜,前高后低,形似文官进贤冠,只是没那冠的构架,全靠帽布坚挺和帽内四角折衬支撑合度,方有其高。脸当配之,自是庭格饱满,面目俱大而浑圆。其下青衫放洒,与贫嘴书生那件几乎同色,较之却大为宽松,敞襟露衬,一垂过膝,领袖衬胫,四处皆白。服色既朴,绝非富贵,但有风骨,像个市井穷仙。更兼行医,目光炯亮,只是神色似散,多怀不屑,若渺世俗,然当正视之际,即复澄澈光芒,如透五脏:“你什么病都没有,就是喝多了,不如回去睡觉,半日便好。”彼曰:“只盼快些。”医劝:“是药三分毒,你春节不回家,也没啥事,且耐心歇着。”彼呼:“我要看书!”医曰:“醉醒丹很贵的,我虽在此义诊,却倒贴不起。”彼曰:“我买!”医曰:“不卖。”彼问:“莫非没有?大家都是读书圣贤书的,不可骗人。”医曰:“有,只是不卖!”彼问:“我给钱,你为何不卖!”

    医者忽一跺脚,席前案上跳起一扇,比王度那把大过一半,又阔又厚,逾一尺五六寸,就落手中,轻轻击掌助言:“我在太学,作为诸生,就是医生,不是医师,更非商人,故只义诊,决不收费。若回南市药铺,方为医师,且是药商,那时一定要钱。你想买我的药,就先往那里等着,”扇指门口,“容我看完这里,就来做你生意。”对方醉视其指,目光沿出室外,俄曰:“恐是寒冷,不如不去了。”医者改颜换姿笑送:“那就请回罢!”醉者也不掉头辞别,缓缓拔步动身,闲看的让出道来。

    最后一个近前,唇上生着两个泡。医者撤扇收姿,一目间归席落座:“上火了是不?”门口有插嘴的:“上火算什么病,多饮些水便是。”病者曰:“少了不济事,多饮又多尿,夜里不得安睡。”门口曰:“喝凉水的吧!”彼曰:“自是热的。”门口曰:“泡干枣喝试试。”

    座上医者盘腿叱之:“他嘴唇都燥成那样了,你还教他吃枣!”病者忙问:“如何是好?”医者曰:“你这是中焦不畅,上下不调。枣虽大补,却又过热,其效缓发持久,故而积在上半身,未能下达。你待日出天暖,买些柑橘来吃,疏理中气。最好搁下午多吃些,晚上就不必了。渴时吃橘,不渴时吃点陈皮就行。你还年轻,便一两日,气顺即痊。”彼曰:“昨日除夕,我玩得颇累,眼下只想睡,又怕梦里急了,恐捱不到天亮,可有速效之法?”医曰:“花椒泡水喝些,暖了脾胃,先保一时。”彼问:“我已上火,辛辣之物,竟也用得?”医曰:“花椒温中散寒,除湿通积,其效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你已火气够旺,不会再助你上火。”彼问:“可有些与我?”医曰:“早送完了,向别人讨吧。”彼曰:“都回家过年了,人少实在难讨。”医者便问门口那几个,皆无此物,或曰:“我等既不学医,亦非厨师,平日纵然煮些饭食,也十分简单,很少用到香料,故无常备。”

    医者歪头斜视病者,扇忽轻击案侧:“有了!靠近富生住舍那边的厕所里,当挂有几串花椒,本用于除臭。你去拿些,洗干净自也使得。”彼曰:“岂可擅取公物。”医曰:“没让你拿整串,就剥它十几二十粒。”见其难色,复谓:“临时救急,不违大德。”彼尚不语,医者提声:“我朝自都洛阳以来,已逾百年,世家大族早是盘根错节,仕道学途、产业商路,皆被把持。寒门子弟要想出头,百倍艰难。且这十几年,又是梁冀专权独断、祸乱乾坤最为猖狂的时候。他假国家之器经营私产,借刑狱之力榨夺民财,于是上行下效,天下汹汹,凡作诸事,多求名利,衡量优劣得失,一切以钱为纲,胜越德纲。看你也像个穷人,不知受了富人多少盘剥,如今拿这么一点点回来,怎还自觉理亏?”

    那人起身要走,王度已然在后,候其转过,掌心递上一小把花椒。那人一愣而谢,度笑:“非我之物,”扇稍一指,“是我义兄的。”那人不解,屡次回头,两面皆望。度终予之:“我早听出他在试探于你,故先替他取了,就等着给你。”那人接下,回身作礼:“谢医师!谢医生!”医者斜睨:“什么事啊?”那人再谢一遍,医者又问一遍。内外笑起,那人茫然。门口有曰:“你新来的吧!他外号‘谢医生’,你这不是谢他,却是呼他。”那人赶紧改口:“谢谢医生!谢谢医生!”医者不乐:“休谢!我自姓谢,你向我道这一个谢字,便是犯我姓讳。”那人问:“自古只有讳名,何来讳姓一说?”医曰:“于我便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王度揽过那人,缓言相劝:“去吧,我大哥不望你谢。”就送他出门,与闲看诸生一并遣散。回头引见赵温,复将硕大白珠一颗一颗摆上几案,同时说事。谢医生一双大眼,睁得越来越大。

    窗外街道路人,室内香炉青烟。赵温说事,身前几案,明珠横列,尽头乃一折扇,纵置案边。白衣书生,服唯一色,袍袖紧口,前臂上淡绣银锦纹理,与温对侧端坐静听。头顶四角方巾,亦为素缣,略小于巴掌,裹髻兼覆周围,四角分别正对额前、脑后、两侧,飘然若垂,极为儒雅。此即太学狂生,姓陈名徵,年近三十,生肖属虎,面圆似虎,虎目炯炯,与眉斜飞。听毕取扇而起,物有一尺三寸,立有七尺八寸,张扇言曰:“虽皆稀世名贵,未及吾之一宝。”他肤色稍深,既显白纸墨迹,配着全身上下黑白分明,更添十分威严。扇上从左至右、从古到今、从小渐大五个狂字,五种书体:篆、隶、草、楷、行。

    赵温问宝,听彼诵道:“固受国厚恩,是以竭其股肱,不顾死亡,志欲扶持王室,比隆文、宣。何图一朝梁氏迷谬,公等曲从,以吉为凶,成事为败乎?汉家衰微,从此始矣。公等受主厚禄,颠而不扶,倾覆大事,后之良史,岂有所私?固身已矣,于主得矣,夫复何言!”

    其文未尽,赵温已惊:“你这哪里来的?!”狂生不答,诵毕左手出示一笺:“我想这应该就是当年李公临死前在狱中的手迹,与胡广、赵戒书。”温呼:“此吾家宝,你竟擅自拿去!”彼曰:“非是我要擅动汝物,前与张牛角比斗音律,内力四出,劲气弥散,乱了你铺榻。事后整理,不巧获得。”温色稍缓,急忙索还。彼问:“你是否也能记诵?”温曰:“一直藏在枕中,常偷偷阅之,早已熟记。”彼曰:“果然够小心,我竟从未见你看过它。然恐百密一疏,为免后患,你我既都背熟了,不如就此毁之。”温曰:“有朝一日,梁冀倒台,当示之于天下,以彰先贤忠烈事迹,岂能就毁!”彼曰:“届时我俩犹可将文默出。”温曰:“我二人所书,如何比得真迹。”

    数劝未果,陈徵已临墙边灯架:“勿以虚名害身。”赵温大惊,起至近前:“你曾当街讥刺宦官,得了狂名,今却阻我!”徵曰:“虽是如此,谨遵吾师刘博士教悔,从未轻言时政,招惹实祸。”说时忽一挥扇,六烛尽灭,说毕反手一挥,四面皆亮:“燃灭孰难?”瞬息明暗两换,温于恍惚间听问,定神稍思且答:“自是复燃更难。”徵曰:“错了!如其彻灭,我亦难使复燃,乃前一次把握恰当,留得阴火。遥想汉在长安之时,霸王既灭,季布归降,亦侠亦官,纵有千金一诺之美名,尚未至于三公。而你祖上赵太尉,由侠而仕,阶至极等,秉性依旧,为官从不徇私,当已胜布。到你祖父时,他受梁冀胁逼,有负李公,但也未尝不是忍辱权宜之计。我以昔度今,料你赵家向来侠风不断,德亦不堕,你祖父谋的正是阴火复燃之计。奈何其人既殁,再难亲自扭转世人之口。你是他儿孙,更应自保求存,静待良机,不可断送前功,白废了他的努力。”所言将尽,左臂缓缓抬起,骈指夹笺近烛。赵温惊极一跃,拔剑疾刺他手。徵忽转臂相迎,先教剑尖穿笺,同时撤步一退,让在他右侧身外,左掌既空,顺势摸过他右腕,拿住右前臂向灯递进,要他自己亲毁书笺。温奋力回抗,犹见火及剑尖,笺亦极近火苗,急喊:“几位助我!”徵睨:“早知三位!”

    医者纵身入室,扇法藏拳飞到,王度随后挥扇侧攻。狂生视笺已燃,猛推出赵温,令他一路跌撞无暇灭火,即迎二人,扇换左手引扇格扇,右掌正敌住拳法,左边三扇急击快打。拳掌不过数招,相对力拼,一声响毕,医者倒退。度忙扇出巧式谋脱亦退,赶过其身扶其止步。杜意挺着扁担未及交战,温已倒地复起,李固真迹散落身旁,火星点点,尽成灰烬。

    这厢王度来劝:“其实他说的没错。”那边医者复近狂生:“汝欲保密李公手笔,既知我等就在门外,为何还敢大声言出,不怕隔墙再有耳么?”陈徵呵呵笑谓:“附近只有三位,不怕你们听去。”医者曰:“小觑我们,果然够狂。”徵提笑声:“我已略知今夜之事,且信尔等为人。难道几位反不自信,要做告密小人?”二人对笑,徵问:“足下所使,可是逍遥拳法?”医者曰:“正是‘逍遥拳’。”徵问:“你是逍遥道中人?”彼曰:“非也,却只是与人看病,救得其中人物,遂获报答,东鳞西爪,粗学几路。”徵曰:“我已从今夜事中知悉几位姓名来历,目前只差你一个。”医者曰:“我叫谢天,字慕之,岭南广信人。慕君已久,今日得见,谢天谢地。”

    陈徵拢扇还礼,遂都结识一场,依次叙过。王度以扇指扇:“你这五个狂字,书体我都认得。听说你每次参加霸王扛鼎大赛,只要比过去多举一个千斤之鼎,事后就在扇上添一狂字,是也不是?”赵温心惊,杜意惊言:“你如今一次便能举五千斤!”徵笑:“彼时上有重负,下盘双脚踏实,可谓顶天立地,功架圆满,方得全身整劲,从容运气,缓缓聚力,勉强一举。实战应机,形势变化不绝,一击之力远不能如此。故这扛鼎嘛,无非就是自试潜力深浅,同时教旁人看个热闹,不足以尽作强弱高下之判。”

    王度道:“你这狂生,虽是实言,倒也谦虚,功夫却是实打实的。我从未举鼎,自忖两个亦难。”陈徵道:“蒙你父兄费钱办赛,我方能一展薄技,自证功力。本当拜会三位,只是令尊和令兄的艺业、名声实在高我太多,未敢贸然打扰。”度问:“怎不先来拜会我?”徵曰:“累次参赛,俱未见你,不知在哪忙碌,莫非早已到了太学?”度曰:“我到太学,也才半年多些。向时在家,闲杂事务皆由我统管,每逢比赛,必在后勤。”徵一开扇:“难怪难得一见。”度又指问:“这五个狂字为何要分大小?”徵直臂推示:“近大远小,远古近今,显得字体历代变化。”度恍然赞叹:“妙也!然则往后你若能再多举一鼎,这第六个狂字又该如何写法?”徵笑:“篆体也分大小,草书亦分新旧。”度问:“要再多几鼎呢?”徵笑:“甲古文吧。”度问:“你会?”徵扇缓收,摇身慢言:“且向大儒只学一个狂字。”

    狂生拢扇回踱:“我还有事,不刻要走。既知诸位难处,就不多絮叨了,先助你们一臂。”语毕及案,左手握起一珠,拇指抹过,字迹尽无。众未及赞,他伸掌示珠:“尚留微痕,再怎么弄,终有异常。梁冀沉迷商道,各处市集之中多布有其耳目爪牙,若就此卖出,亦恐惹了嫌疑。虽非确凿证据,但梁冀疑罪则有,且阴谋诡计甚多,防不胜防。我看,这些白珠还是毁去为好。”

    众无异议,只叹可惜。陈徵道:“毁前尚有一用。”问声甫起未落,徵已扇指一人:“此用途当是你这医者最拿手。”彼曰:“莫非研磨成粉?”徵然:“或抹容颜,或内服养身,总之尽快用了,不要保存,免遗后患。”彼曰:“如此巨值大珠,都磨成珍珠粉,固是极为奢侈,更是盖世奇闻。”徵曰:“珠大难磨,我当助你。”遂掌心底力,功行五指,珠即碎裂,摩挲之中,尽成颗粒,徐徐又都作了粉末。一番做罢,徵且置扇,粉末皆留案上:“我先这般料理,待会你用器取回,再细加研磨。”言时双手并取两珠,继续同样施为。

    四人相觑惊叹,服其手艺精湛,功力更深。赵温道:“这么多珍珠粉,我们一时也用不完。”杜意道:“尚可分赠诸生。”王度道:“如此极易走漏风声,须换个办法,要做得隐蔽。”谢天道:“混在茶水之中,分与诸生饮了,鬼神莫知。”温问:“这可喝得?”医者笑谓:“正是个清火养颜的方子。”赵温道:“好,我将茶饼都贡献出来,劳你善加调制,不要辜负了这些珍品。”王度道:“我也剩得几块茶砖,皆是武夷山的上品。”谢天笑道:“我们几个就喝你那武夷上品吧。”
 
 
 
 
 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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